第35章 035 重逢(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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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四个字, 让魏桓心头一震!

    忍不住看向少女。

    俪韦此人暴戾无常,连自己都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却旁若无人地迎着俪韦的目光,不带半点惧怕之意。

    俪韦亦是望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 半晌, 轻轻唔了一声, “入宫,好啊。姑娘有志气。”

    他眯着眼笑了, “你姿色好,性子也特别。圣上会喜欢你的。”直到此刻, 才能看出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尾有几条浅浅的鱼尾纹, 让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看上去竟是有些慈爱。

    蓁蓁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可是在一夜之间灭了雁南明氏满门,且稳坐高位、十年不倒的权宦。

    “不过,咱家有个要求。”俪韦忽然意味深长地道。

    “大人请。”蓁蓁姿态恭敬。

    ……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春色正浓,空气里花香馥郁。

    碧梧宫外, 一个太监探头探脑,双手紧张地揣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

    “娘娘怎么还没好呢。”

    今儿天子赐宴, 为下放冀州、将将回京的新科状元郎接风洗尘。

    天子看重这位状元爷, 人尽皆知,便是那权势滔天的俪韦,都派了心腹魏桓赴宴。

    可万万不能少了贵妃娘娘。

    圣上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素来只有贵妃娘娘可以安抚好他。

    方才宴会初开,圣上派他来催请娘娘, 那可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差事。

    贵妃娘娘在殿中妆扮许久,他也想催,却是有心无力。

    娘娘是那连头发丝儿都要精致到底的人物,能怎么办?

    再久也只能候着。

    别他,圣上都只有候着的份儿。

    太监频频往里张望,心浮气躁。

    碧梧宫内。

    绣着杏花的丝绢飘然坠地,一只柔荑抚过那张烫金的帖子。

    指尖微顿,在那鸾飘凤泊的三个字上抚过。

    饱满如桃花的唇瓣勾起。

    她红唇微张,将荔枝肉放进口中。

    轻轻的三个字在唇齿间碾过,嚼碎了,咽下去,汁水丰沛、清甜弥漫。

    “白雨渐。”

    真是,久违了。

    ……

    “尔等不知,那位魏贵妃可真是传奇,进宫短短一年,便从庶女,升至贵妃之位!”

    “当时,太极殿初见,就令圣上意动神飞,亲封淑妃,赐住碧梧宫!”

    天子立四妃一后,贵淑德贤。

    淑妃,可是仅仅次于贵妃的妃位!

    这也就罢了,偏偏短短一年,她又晋为贵妃,位列四妃之首!

    这等晋升速度,当即有人惊叹:“不知是怎样的绝色仙子?”

    那起头的人侃侃而谈:“我曾在封妃大典上,远远见过一面。那等美色,人间仅有,也只有真龙天子才能压得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啧啧称赞,陷入回忆,浑然不觉神飞天外。

    众人一时唏嘘。

    谈论完美人,又将话题转向今晚最惹眼的存在:

    “你们看,那位就是新科状元爷了吧。听颇得圣上赏识,作得一手好文章。”

    相貌亦是不俗。

    金质玉相,人中龙凤。

    这位状元郎,细起来,又是另一个传奇。

    他庶人出身。从习医,师承神医白仲祺。

    后来弃医从政,连中三甲,殿试得圣上嘉许,钦点为状元。

    资质卓绝,一袭白衣离群孤索。

    如今的朝廷,以大太监俪韦马首是瞻。

    俪韦又一向与世家亲近,对这些寒门子弟不假辞色,隐隐还有压的意思。

    皇帝金口玉言,钦点这位白家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为榜首,难免引起氏族门阀的注意。

    莫非,圣上有意培植庶族,以为抗衡?

    有人想要试探,偏偏这位状元郎性子疏冷,软硬不吃。

    接连碰了钉子之后,也渐渐无人前去相交了。

    “清高个什么劲!”

    之前在他那碰了钉子的人,看着那道雪白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若非仗着一副好皮囊,得了公主青睐,早就被咱们收拾了。”

    他口中的公主,乃是安宁公主,姚翩然。

    太后最宠爱的公主,今上的妹妹。

    她一身茜色宫装,扎着流仙髻,发髻装饰了两个白色的绒球,面容娇俏,仿佛月宫里的玉兔。

    像是一只花蝴蝶,飞向那株清冷的白梅树。

    围着他翩翩起舞,闹腾个没完。

    男子却始终冷着俊脸,一言不发。

    眸色漠漠,宛如一抹可望而不可即的月色。

    却惹得公主越发想要亲近。

    隔着池塘,有人远远看着这一幕。

    不正是那位,迟迟不至的贵妃娘娘么?

    玄香看着少女唇角意味深长的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向上斜飞,一些潋滟的水光从瞳仁里倾泻出来。

    美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幅画活了过来。

    但是,她看着对面白衣人的眼神很奇怪。

    玄香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像是在看着一件器物,评判他的价值。

    没有丝毫的情绪夹杂在里头。

    “玄香。”

    轻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钩子般挠动人心。

    玄香立刻跪下:“娘娘有何吩咐。”

    少女握着团扇,点了点那处的白衣人。

    她手指细长,肌肤雪白细嫩,几乎可以与羊奶媲美。

    举止优雅,让人心驰神荡。

    “你看那二人如何?”

    玄香忖度她话中深意:“公主是佳人,状元爷是君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君子?”

    玄香听见一声嗤笑,转瞬即逝,像是她的幻觉。

    “君子配佳人,倒也不错。”

    “爱妃在何人?不如朕也听听?”

    一道低沉声音响起,一袭明黄身影悄然靠近。

    皇帝是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相貌清雅温润。他亲昵地弯下腰来,手臂圈住宫装少女,唇角带笑。

    玄香立刻叩首:“奴婢拜见皇上。”

    “皇帝哥哥!”少女娇唤,扑进他的怀里。

    她身量娇,皇帝轻而易举便将她笼罩在披风之下,颇为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

    “这样冷的天,爱妃还不多穿点。”

    少女痒得咯咯直笑,忽然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不知轻声了什么。

    皇帝搂着她肩膀的手微紧。

    在玄香眼里,圣上当真是宠爱极了贵妃娘娘,竟连规矩体统都不要了,任由她黏着自己撒娇。

    而贵妃娘娘如今算来,也才不过十七的年纪,荣宠至此,将来必定是贵不可言……

    而那边,天子久久不至,难免惹得议论。

    太监忽然宣旨,贵妃称病不来。

    皇帝心疼贵妃,摆驾碧梧宫,只令众卿随意。

    安宁公主冷哼一声:

    “真真是红颜祸水,板上钉钉的妖妃无疑!上回皇兄便为她误了早朝不,前几日还千里迢迢命人从蜀中为她运来荔枝,劳民伤财。”

    “也不知道魏桓从哪里找来这妖孽,把皇兄迷成那样。”

    “魏桓?”白雨渐侧目看来,声若玉石相击。

    “是啊,”这还是男子头次对她的话感兴趣,安宁面上划过一丝喜悦:

    “她是魏桓的族妹,大名叫做魏元贞,名字起得规矩,可人就不怎么样了。每次一见到皇兄,就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真不害臊。”

    白雨渐抿唇,不欲再多听。

    毕竟是君王的家事。

    安宁还想再与他多点话,谁知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放下杯盏,离席而去。

    一袭白衣胜雪,挺拔颀长,冷峻孤绝。

    当晚,一卷圣旨到了白府。

    着状元郎为翰林院编撰,即日起至明渊阁编修太行国史。

    赐令牌,入住濯英殿。

    “微臣接旨。”

    男子垂眸接过圣旨,声线清寒。

    ……

    翌日,白雨渐踏进阁楼。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了,看着满屋子的灰尘,他叹了口气,挽起袖子。

    家道中落后,他独居多年,事事亲力亲为,清扫整理之事,自然难不倒他。

    忙碌许久,直到地板书案都光可鉴人,他方才施施然落座。

    负责洒扫的太监都目瞪口呆了。

    这位状元郎……未免也太接地气了点。

    男子挽起衣袖,点燃缠枝莲纹的灯盏,借着微弱烛光,在灯下铺开书卷。

    他侧颜俊美,鼻梁挺直,墨发用雪色缎带半束,其余披散在两肩。

    白衣染尘,如白璧微瑕。

    难怪圣上当众赞他——青莲濯濯。是那璞玉一般的人物。

    太监不便扰,悄然退了出去。

    滴漏声声,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

    白雨渐眸色微凝。

    许是孤灯独坐,人的心便容易陷入寂寥,难免就思及了过往……

    以往,也有这样深夜著书的时候。

    这时,常常会有叩门之声响起,有人低唤一声“兄长”,送上一盏热茶,或是羹汤。

    不过恍神一瞬,又继续落笔。

    他体内的毒至今已经清除了大半,那眼翳之症也恢复许多。

    看事物已然十分清晰,不需再借助外物了。

    烛火摇晃,照出他袖口的杏花疏影,上面针脚细腻,却洗得有些发白,显然是一件旧物。

    他落笔有序,丝毫不乱。

    神色沉稳,一头长长墨发,安静地垂在肩侧。

    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纤尘不染。

    执笔的手,亦是修长有力。

    偶尔,他会抬起手来,按一按眼角,借以缓解那股针扎般的刺痛。

    再落一字,他的眉梢忽地一蹙。

    有人。

    这间书室,除了他,还有别的人在。

    听那呼吸声,就在十来步开外,他下意识望去,却只见排排的书架。

    ……想必是整理书册的太监吧。

    分神不过一瞬,很快不再理会,又提笔饱蘸浓墨。

    傍晚很快来到。

    暮色四合,光线暗沉,外面下起了雨,雨芭蕉,沙沙作响。

    他终于起身。

    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帕子,将手上墨渍仔细擦得干净,方才拿过墙角的二十四骨油纸伞,缓步走出阁楼。

    临走之际,他心中犹疑,还是温声询问了那个负责洒扫的太监,是否有人进入过这间书室。

    太监茫然一瞬,“的没见有人……”

    忽地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是芳华宫的那位娘娘吧?”

    “芳华宫?”

    “就是冷宫,专门用来关押那些受到皇帝厌弃的妃嫔。那位娘娘啊,位份不高,自从被入冷宫之后,这儿,就出了点问题。”

    太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头唏嘘道:“人人都,她疯了。以前还正常的时候,尚算识得一点字,偶尔会到明渊阁来看看书。只是疯了以后,也很少来了。莫非今日她……?”

    芳华宫的弃妃?

    白雨渐微感诧异。

    只太监看上去颇为为难,像是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的样子。

    白雨渐便没有多问,抿起薄唇,向他礼貌颌首,撑伞离开了。

    雨雾濛濛中,男子背影孤高疏离,却又温润儒雅。

    第二日,他来得极早。

    大概不会碰到……了吧。

    他环视一周,如同昨日般干净整洁,微感满意,目光倏地一凝。

    走到放置着花瓶的桌边,伸手摆弄了会儿,让它回到昨日原本的位置。

    望了望里边,白雨渐神色微怔。

    花瓶里,不知何时被人插.进了一支杏花。

    枝叶舒展,碧色通透,杏花白里透红,夹杂着一丝暧昧的暖香。

    他看得皱眉,忽地,一道浅浅的嘤咛传来。

    眼中愕然闪过,白雨渐转身看去。

    只见书架之后,一袭素色裙角被风吹得轻飘起来,又缓缓落回地面。

    如云如雾,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默了一默,乌靴轻抬,缓步上前。

    靠得越近,那股香气便愈发清晰。

    杏花的香气。

    有人背靠书架,睡得正酣。

    地上散落着一些书本,杂乱无章。

    有一本大喇喇地翻开,盖在那人脸上,遮住了面容。

    从衣领中伸出的一截颈子,却细嫩雪白至极,而那分外窈窕起伏的身形,分明显示,此人是个女子。

    白雨渐守礼止步。

    他眼眸垂落,落在脚边的一本书上。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点鬼使神差地,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封页,神色有些恍惚。

    曾经有个少女,很喜欢这本游记。

    总是翻开来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央着盼着,他能陪她一起去。

    “兄长,你就带蓁蓁去嘛……”

    话音尤在,斯人已去。

    她与他起里面的山川风景时,眼角眉梢都是明亮的笑意,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白雨渐捏着扉页的手指微紧,淡淡涩意涌至喉头。

    本以为早就忘记。

    却原来……还是记得。

    可命运如此,到底还是与她失散。

    他轻叹口气,握着书卷刚要转身,一股香气骤然袭至。

    “还给我。”

    一只漂亮到不像话的手伸到面前。

    伴随着清脆动听的四个字:

    “这是我的。”

    白雨渐浑身一震。

    宛如当头一棒,他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推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直至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他长睫微掀,却是轻闭上眼。

    不过一瞬的功夫,倏地睁开。

    视线一片清明。

    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面前。

    刚刚的声音,不是他的幻听。

    “我的。”

    她朱唇轻启,再度重复。

    葱白的指尖指着他手中那本书卷。

    她有一张极为干净的面容。

    不同于时候的稚嫩,变得更加精致,巧玉润的鼻,蒙着泪膜的眼,花瓣似的唇。

    幽雅美丽,像是月光下冉冉开放的清昙。

    是她。

    是他极为熟悉的,朝夕相伴,十年之久的那个人。

    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分离不过是这两年而已。

    七百多个太阳升起又落下的日子,这些日子,除了一开始的漆黑无光与剧毒蚀骨。

    余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攻读诗书经典,并不难捱。

    他也不常想念她。

    有风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

    撩动她薄薄的衣袖,缠上他清瘦的手腕,若有似无。

    男子身上松香如旧,余味却更加清苦,像是在药材里浸得透彻了一般。

    白衣吹起,撩过她臂弯间那层杏黄色的披帛。

    如同冬雪里杂糅了春色。

    而她无波无澜,安静地迎向他的目光。

    纸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微弱的声音,猛地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眼睛一眨,视线下落,无意瞥到书中画面,却是狠狠一颤。

    明明该是水墨山川的图景,不知为何变成了男女交缠的画面,亲密暧昧至极,极为刺激感官。

    刹那间白雨渐整个人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原来这是一本披着壳子的秘戏图。

    他指节发白,脸色泛青,抓着那本书,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少女却视若无睹,执着地伸着掌心。

    掌心白里透红,指节纤细,指甲玉润,未染蔻丹之色。

    “蓁蓁。”

    白雨渐轻声唤她。

    她却恍若未闻,见他迟迟不还,干脆伸出手,一把将那本秘戏图抽走了。

    手中一空,他下意识伸手,却见她将那本难以启齿的图册抱在怀里。

    擦过他的肩,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她唇边勾着满足的笑意,好像怀抱着的,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而他,始终不在她眼中。

    蓁蓁就要走到门口,一道人影,忽地挡在面前。

    背后的门被他合上,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他站在她面前,垂眼看她。

    男子面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愈发清绝,骨相万里挑一,鼻梁挺直,眉骨冷峻,墨发扫过冷白的皮肤,丝丝缕缕垂落下来。

    “你想做什么?”

    少女红唇微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男子抿了抿唇。

    仍旧是那很轻很轻的两个字,怕把面前的人惊碎了一般。

    “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草木茂盛,肆意长大,生机勃勃。

    这是当初他捡到她的时候,他给她取的名字。

    那个时候她对他,从今以后将舍弃她的姓氏,那么名字呢,就连名字也舍弃了吗?

    再次见到她的第一面,明明有很多话想要,话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

    他似乎,也只会这么两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竟然也在宫中。

    她什么时候进的宫?

    芳华,弃妃。

    太监偶然提及的这几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之中。

    然后她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含着困惑。

    “你是谁?”

    脆生生的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即便早有预感,白雨渐还是脸色发白,声音哑了下来,“你……”

    他尾音带着一丝不易被发觉的轻颤。

    “你不记得我了。”

    “我本就不认得你。让开。莫挡着我了。”她轻轻斥责,细长的手指有点紧张地扣住了扉页。

    男子身量太高,几乎将她整个儿笼住,带来极深的压迫感。

    ……是她。明明是。

    他不会认错。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神态。

    他亲手带大的姑娘,他不会认错。

    她的身高虽然这两年变高了一些,可还是那副模样,就连话时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都未改变。

    他的眼睛开始隐隐作痛,面前人影变得模糊。

    手指蜷缩又松开,又死死地握在一起。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地低低。

    “你是恨我的。”

    他知晓她恨他,他一直都知晓。她也应该是恨他的,恨他的冷血无情,恨他将她逼到绝境。

    但是她恨他,却不该忘记他。

    他的内心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想她忘了他。

    “当初,扶绥池家……”

    一向冷清自持的人,忽然连话都不会了。

    对着少女那双纯净如旧,却充满困惑懵懂的眼睛,他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里。

    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面前的人久久不发一语,全无半点金銮殿中面圣时,对答如流的自信与冷傲。

    蓁蓁有些想笑,面上却依旧保持困惑。

    那个时候,她就坐在帘子后,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双清冷的眼,在心里缓缓地织起了一张网。

    这张网,是为他白雨渐准备。

    她知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到燕京,入仕为官。

    不论是为了池仙姬,还是为了他背后的白家、明家,他都一定会来的。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她咬了一下嘴唇,忽然弯腰,很轻松就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绕到他的后面。

    她推了推那扇被他合上的门。

    一双修长的手却猛地按在门扉上,分明用了力道,导致那扇门纹丝不动。

    她下意识抬头望,男子垂眼,眼中藏着千言万语。

    “让我出去呀。”

    她有些急了。

    她好像不太会发脾气。

    白雨渐有些恍然地想,大概从就是这样的性子吧,当初被冤枉成那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水雾濛濛,可怜又难过。

    那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今后的每一个梦里。

    一切都变了,好像又一切都没变。

    她的神态警觉,曾经面对他时自然流露出的依赖与亲近,褪得干干净净。

    好似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全不相干的人。

    “你怎么会在宫里?”

    白雨渐要极力平息,才能正常地问出这句话。

    他很冷静。

    他确定自己很冷静,语气也十分冷静。

    尽管这样还是透出了几分威压。

    被钦点状元后,他曾下放冀州作了几个月的通判。经手几桩案子,皆是疑难,只他处事果断,铁面无私,解决地还算顺利。

    却也难免养出了几分官威,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几分严厉。

    果然,她眼底漫上惧意。

    抠着书本的指尖愈发白了。

    她不话,娇嫩的唇抿着。

    他看到她发髻间插着一枝杏花。花瓣边缘带着红晕,像是美人微醺的面庞。

    她的头发很长很长了,却无其他装饰,只戴着一枝杏花,愈发显得乌黑素净。

    他抬起手,她的脖子缩了一下,像是某种受到惊吓的动物。

    最终他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不习惯主动触碰别人,即便蓁蓁是他一手带大,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揉揉她的脑袋,像个长兄一样。

    是以他的动作很是僵硬。

    他的眼睛看着她,很温和。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嗓音低哑,“这些年,我还以为你……死了。”

    为什么整整两年杳无音讯,为什么印朝暮她死了。

    当初那一箭,明明不会要她的命。

    她离开之后,他找过她的,却遍寻不获,就好像白蓁蓁这个人,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她,恩断义绝。不再留下任何的余地。

    他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可好的离别,却又在遗忘之前相见。

    他的手忽然被她抓住,触感柔软到不可思议,他怔了一下。

    “你……”一股剧痛蓦地传来。

    她咬得很重,牙齿陷进肉里,淡淡血味弥漫。

    白雨渐死抿着唇。

    很久以后,他都会想起这一天。

    再也没有人能够如她一般,给他带来这样的疼痛。

    她忽然松开他,看到他手上渗出的血迹,还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有点被吓到了。

    她慌不择路,推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了惊的雏鸟。

    她跑得飞快,就像当初跑向他时,远离了他。

    而他始终望着她的身影,一双桃花眼里云海翻涌。

    慢慢慢慢,她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眸中带着细碎的光,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男子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身姿孤高寂寥,像是冰雪雕琢成的玉人。

    眸光相接,她只淡淡的一眼,就瞥开了视线。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雨渐心脏缩紧,一阵钝钝的痛。

    有个宫女走到她的身边,不知跟她嘀嘀咕咕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笑,轻松又愉快。

    然后,两个人并排走了。

    只留他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眸,在脑海中翻找出记忆中的她的模样。

    流泪的,微笑的,雀跃的,绝望的。

    最后定格成她流着泪,唤他兄长时的神情。

    他难以形容那个神情,可从那之后,那张脸,就成了缠绕他整夜整夜的梦魇。

    这两年,他偶尔会梦到她。

    偶尔一两次,并不频繁。

    梦里她还是年幼时的模样。

    她抹着眼泪,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赶自己,一声一声地喊他兄长。

    然后好像摔倒了,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只是迎着风雪,大步地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大概是一个很远很远,又很危险的地方。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了。

    那后悔的想法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所以他回头望去。

    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有旷野上的风,吹冷了他的身体和心。

    他醒了过来。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他摸上眼角,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白绫。

    隐隐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都失去了什么。

    她早已离开,一切都不复从前。

    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日,印朝暮来寻他。

    他什么都没有,只将一根带血的长春花簪掷到他面前。

    印朝暮,短箭上淬了剧毒,她不治身亡。瞑目之前,只留下一句话。

    这一生,不愿再与他白雨渐相见了。

    他握着那根簪子,尖端深深刺入掌心,奇怪的是他却不觉得痛。

    他知道,这是他的触觉在慢慢消失。

    ……

    玄香“噗通”一声跪在了少女面前。

    “贵妃娘娘。方才奴婢冒犯,还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你做的很好。”

    少女笑着,随手将秘戏图塞进她的怀里。

    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前,树下有一座秋千,两边的系绳是以藤蔓编织,上边爬满了鲜花,姹紫嫣红,千娇百媚。

    这是当今圣上,为贵妃亲手扎的秋千。

    蓁蓁坐了上去,脚尖点地,秋千荡起,杏黄色的披帛在空中飞扬。

    兰花色的裙摆高高飘起,又柔柔地落下,盖住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子。

    那珍珠产自南海,个头圆润饱满,全后宫只有三颗,而这三分之二就在她的鞋尖。

    她荡得很高很高,又飞快地落下来。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感受着风从耳边流逝,少女嗓音响起,“我喜欢这种感觉,飞得高高的,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像就可以彻底脱离这段尘世,飞到天上去。”

    “不过,这尘世这般好。”

    她蓦地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水光脉脉:

    “玄香,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世人总,士之耽兮,犹可也。女之耽兮,不可也。不过,我不这样认为呢。你有没有见过神明堕落?没人会永远站在神坛之上,我想看看他摔下来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光。

    玄香喜欢她们家娘娘。

    应该是,喜欢极了。

    她总是那么富有活力富有生机,明亮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她太耀眼太美丽了。

    莫男子,就连女子也为她心折。

    玄香:“愿听娘娘差遣。”

    看着玄香怀里的秘戏图,蓁蓁撅起嘴,这本没有什么用啊,他看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将那本书拿过来,举在手里,不堪入目的画面迎风哗啦啦地翻动。

    少女咯咯笑着,看着玄香,

    “我想要那种话本子,越是露骨越好。神通广大的玄香姐姐,你能够弄到的吧。”

    玄香脸红了。

    “娘娘这已经是……珍藏版。”

    “可是我想要嘛。”

    她撒着娇,别是皇帝,就连玄香听着骨头都是酥麻的了,只好收起为难的表情。

    “那好吧。”

    “只是娘娘,千万莫给旁人发现了。”

    秽乱宫廷这样的罪名,不是谁都能担待得起的,玄香也怕自己命不保。

    到时候皇上都要是她带坏了贵妃娘娘。

    起妖妃,人人的脑海中难免浮现出褒姒妲己之流,那妩媚入骨、撩人腿软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她生得太乖巧了,甚至是纯洁无辜的,不带半点风尘味儿。

    她长在这座宫廷,就像从欲望中开出的白花。

    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要宠着她,呵护她,不忍她枯萎凋零。

    蓁蓁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颊边又浮现了浅浅的梨涡,继续荡起了秋千。

    她哼着歌儿,全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半点不妥。

    有时候玄香觉得她懵懂纯真像是一个孩子。

    有时候又冷漠乖张,像是玩弄人心的妖女。

    那样复杂,宛如一个漩涡,吸引着人不断下坠……

    “万一白大人明儿不来……”

    “他会来的呀?”好像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少女歪了歪脑袋。

    他怎么可能不来。

    催人心肝的真相就摆在面前。

    明日,她的眼线就会将消息送到他府上。

    池仙姬活得好好的,如今在广宁侯的庇佑下,混的是风生水起呢。

    唯一被辜负的,只有她白蓁蓁。

    不对,是从前那个傻傻的白蓁蓁。

    蓁蓁闭上眼。

    眼前又是他掐着她脖子时,赤红的双眼,以及那把直直指着她心口,闪着寒光的剑。

    溺水时,怎么也游不上去的窒息与绝望感。

    一切的一切,总是在梦中显现。

    每一思及,便是锥心刺骨。

    放下?

    她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为什么要放下。

    他该尝尝那种滋味。

    那种坠入地狱的滋味。

    当初,她被毒箭折磨得几乎濒死。

    印朝暮气不过,冲去白家要解药,回来时却脸色难看。

    他,白雨渐不肯交出解药。

    冷漠得一如既往。

    而白家也表示,不愿再听见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放下。

    他不是要入朝为官么。

    那她便站在更高的位置。

    也该感谢他亲授的医术,不然她不会那么快取得俪韦的信任,也不会让皇帝对她另眼相看,获得今日之地位。

    她进宫这几年,一直在想。

    如果能够重新遇到他,她会怎么做。

    秋娘美貌是女子最大的武器。

    她想到池仙姬的那些把戏,忽然得到了灵感。

    既然柔弱和无辜,可以动这个自诩圣人的男人,何不加以利用?

    她看着安宁公主围在他身边,就好像当初的自己围着他转一样。

    她感到了好笑。

    也有点好奇,他到底有哪里好呢?值得从前的她那样疯魔,那样不顾一切地喜欢他。

    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

    可是人就是这样啊。

    得不到的很想要。

    得到了又弃如敝履。或许如同池仙姬所,他真的像一件珍贵的宝物。

    只有真正到手的那一天,才能彻底驱除这个心魔吧。

    等到那一天,他也不再有任何价值。

    ……

    夜里,圣上摆驾碧梧宫。

    当今天子的后宫,算不得空虚。

    贵淑德贤四妃之中,唯有贤妃之位空置。

    下面还有几个嫔妾美人,皆是妖娆姿色。

    然魏贵妃盛宠之下,竟是一杯羹都分不出去。

    蓁蓁点起灯,将一些香料洒进铜香炉中。

    这些香是她亲手所制,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这两年皇帝时常会感到气闷烦躁厌食,是蓁蓁心为他调理还亲自制作药膳。

    皇帝已然很是依赖她。

    皇帝姚玉书躺在少女膝上,双目微阖。

    他生得清俊,有些角度与白雨渐神似,性子却南辕北辙。

    大概是在富贵乡中温养久了,有种靡靡颓废的美感,身上常年熏着龙涎香,不重,蓁蓁却没来由地想起今日男子身上那股松香。

    余味苦涩清冽的,与他大不相同。

    “你今日去了明渊阁?”

    “是。”

    姚玉书闭着眼,任由少女柔嫩的手指在太阳穴那里轻按着,“你觉得,白卿如何?”

    “臣妾依陛下之言试探,确是可用之才。”

    少女一身宫装用的是流光锦,绣着她最喜欢的杏花,在夜色中会散发出银光,好看极了。

    姚玉书许久不语,许久才轻声问。

    “给朕讲讲宫外的事情吧,朕很好奇。”

    蓁蓁笑了笑,她取下朱钗,素发披肩,合衣躺下,躺进他的臂弯。

    她月洲。起她的朋友。

    皇帝看着帐顶,忽然没头没尾道:

    “你身上有杏花的味道。闻起来不错。

    他的语气甚是平淡。

    身为帝王,他的生母与他憎恶的人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是何等奇耻大辱。

    如此丑闻,若是有人知晓。

    他脸上划过一丝阴鸷。

    那是与人前的懦弱全然不同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睫毛纤长,肤色白净,没有一丝警惕,让人觉得纯洁无瑕至极。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眸。

    蓁蓁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被他翻牌子的时候。

    那时,她还只是个的贵人,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与羞怯,袅袅起身:

    “臣妾侍奉陛下就寝。”

    她在秋娘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就清清楚楚。

    她看着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奇异。

    如果她获知的讯息不错,她跟面前的人,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真奇妙啊……

    她甚至只比他晚出生一年。

    “你的眼神,朕很在意。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有的眼神。你经历了什么?”

    皇帝俯身,轻轻地。

    他苍白的手指抬起少女的下巴,量着她。

    男子举止之间,满是常年上位浸润而出的强势,令人不敢直视。

    但少女丝毫不惧。

    她盯着他看,甚至冲着他微笑。

    容色娇艳,楚楚动人。

    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像是一朵带露的昙花,有种难以触及的虚幻。

    让人想要捧在手心,精心呵护。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

    她柔声问。

    他冷哼一声,“不必与朕虚与委蛇,朕今日来,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条,那是她派人送来,上面大致的意思是想要与他结盟。

    “你是俪韦送进宫的人,朕如何信你。”

    她反应很快,“皇上若是不愿信我,今夜也不会来。”

    姚玉书眯起眼。

    若俪韦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怎么也不会送进宫来。

    能够解释的原因只有一个,俪韦根本不知,她究竟是谁。

    姚玉书却是心知肚明。

    少女的存在,正印证了俪韦那厮,究竟猖狂放肆到了何等地步。

    她,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姚玉书身为皇帝,却大权旁落,能活到如今,都是在生母虞太后的庇佑之下,若没有太后,俪韦怕是早就骑在他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们母子表面不睦,到底还是同气连枝,是以看到蓁蓁,看到这张与他母后肖似了七八分的脸,他心中是亲近的。

    “朕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

    蓁蓁默了默。

    “或许,圣上可以听听我的过去。”

    过去可以编造。全在他愿不愿意相信。

    他点头,于是蓁蓁向他起南星洲,起白雨渐,神色却是极是平静:

    “……后来,他恋慕旁人,又听信人言,认为是我害死他心爱之人。他冤我恨我,想要杀我,最后将我驱逐。”

    “可怜。”姚玉书垂眸,轻叹。

    “所以你进宫来,是为报复于你那兄长?”

    “是,也不是。”

    她盈盈望着他,唇齿轻启。

    “皇上,即便俪韦是我的生父,可他于我,从无半点养育之恩。他作恶多端,戕害无数人的性命,致使民不聊生,四处战乱。在我眼里,他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蓁蓁惟愿,辅佐圣上惩奸除恶,还太行皇室一个盛世太平。”

    姚玉书满是狐疑:

    “可他收你做了义女。”

    是的。俪韦成了她的靠山,若非如此,她也无法进得宫来。

    蓁蓁望着姚玉书,“可与我而言,圣上才是我此生的倚仗。”

    她这话,表情认真得就像是在袒露情意。

    姚玉书一怔,轻咳了两声。

    她的眼神太具有欺骗性。

    不知是在哪里修炼成这样,不见半分狐媚之色,却偏偏令人错觉她对你情根深种。

    “你要什么?”

    “我要贵妃之位。”

    蓁蓁。

    她目的明确,毫不犹疑。

    “好大的口气。”姚玉书哼笑了一声,“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同朕话。”

    随即脸色变得阴沉:

    “你是俪韦送来的人,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跟朕要皇后之位,你知道的,朕还未亲政,见到俪韦,还要管他叫一声亚父。放眼整个太行,百姓只知俪韦,而不知我姚玉书。”

    少女垂眼。

    “蓁蓁庶人出身,贵妃之位已是极好。”

    “你要如何帮朕?”

    蓁蓁沉吟片刻,莞尔道,“臣妾愿为皇上耳目。当年之事,皇上难道不想弄清楚?也许这会是击倒俪韦的筹码。”

    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而俪韦与太后的过往,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蓁蓁虽是区区医者,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姚玉书盯着她。慢慢地,脸色由阴转晴。

    他亲自弯身,将少女搀起。

    “你比那些世家千金,有意思多了。”

    应该,有用多了。

    姚玉书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不瞒你,朕没有亲妹妹。安宁是母后从宫外抱养的。朕的血亲极少。这个世上,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是为着朕着想的了。”

    蓁蓁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甜甜一笑,“皇帝哥哥。”

    “为皇帝哥哥分忧,是蓁蓁分内之事。”

    就此,盟约初定。

    姚玉书嗓音轻柔,“今夜,只会是朕与爱妃共度良宵,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对话。”

    面上阴狠褪去,又变成初见时温润的模样。他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为少女戴在腕上。

    “这是朕特意令人赶制,送给爱妃的见面礼。”

    蓁蓁低头,看见一串细细的宝石手链。

    红色的宝石像是石榴籽,颗颗排列,清透耀目。

    “真好看,谢谢皇帝哥哥!”她特别上道,笑得极甜,顺势倚进了他的怀里。

    姚玉书搂着她的肩膀:“只要爱妃开心,朕做什么都愿意。”他眉眼含情,斯文俊秀,像个宠妃入骨的昏君。

    蓁蓁暗叹,看来入戏极快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低声询问:

    “不知皇上将来,算怎么处置俪韦?”

    少女眼中似有濛濛水雾,看得姚玉书有些晃神。他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想,南星洲是有名的鱼米之乡,那里娇养出的女儿家,都似她这般水灵动人吗?

    “皇上?”

    姚玉书骤然回神,冷笑一声。

    “朕想要他死。”

    “想要一个人死的办法有很多种。”

    蓁蓁笑了,她指尖撩过发尾,明明不带任何狎昵意味,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风情万种。

    “皇上恨过一个人吗?”

    姚玉书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去想她的话语。

    自古爱与恨,总是放在一起谈论。

    他年幼登基,身边不缺世家女,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可他一举一动,都在俪韦的监视与掌控之下。

    光是想要自保就用尽了力气,如何尝过情爱的滋味。

    若她的恨,是憎恨,

    那俪韦倒确实是个人选。

    ……

    后来,白雨渐被钦点为状元的那一夜,姚玉书来过碧梧宫,“朕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爱妃想要听听么?”

    蓁蓁奉上茶盏:“臣妾洗耳恭听。”

    姚玉书低声,“你的那个兄长,他是朕的姑母——华清长公主与明徽所出。”

    蓁蓁暗暗心惊,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查到了。

    姚玉书看着她的眼睛:

    “爱妃,你会帮朕,对吗?”

    他声音温柔,“爱妃知道,怎么将他变成朕棋盘上的棋子吗?”

    蓁蓁看着他,吐出三个字,“美人计。”

    姚玉书失笑,“爱妃这一招恐怕不成。白卿生性刚直,不近女色。你以为朕没有想到这个法子?这些天朕送去多少美人,都被白卿拒之门外。”

    蓁蓁笑了,“只要是人,都有喜恶,也许只是送去的那些女子,不合他的心意呢?”

    她多么了解那个人啊,七情六欲全被死死压制,圣人一般维持着他的秩序与底线。

    可是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呢。

    没有欲望,那就引出他的欲望。

    姚玉书觉得贵妃的有理。

    于是第二天,按她所,姚玉书精挑细选了一个女子送去,容貌性情都与池仙姬极为相似。

    对了,起池仙姬。

    蓁蓁让姚玉书帮她查过,果真如她所想,池仙姬并未身死。

    而且,她根本不是一个沦落风尘的世家女。她真正的身份,乃是广宁侯的棋子。

    当初扶绥池家败落后,她被人从教坊司带走,带走她的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广宁侯姜远道。

    此人乃是天子表哥,手握兵权,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临清。

    姜远道带走池袅,为她更名仙姬,送她进烟雨楼,为的就是找到明氏后人,拿到连枝佩。

    华清长公主留下的那枚连枝佩,可不仅仅是定情信物。

    此物藏着惊天绝密。

    背后有无尽的财富,以及一支强悍到可以威胁皇权统治的军队。

    而其中的机密,唯有长公主与她的后人知晓。

    也就是,这世上尚且存活、且唯一知道连枝佩之秘的,只剩白雨渐一人。

    然而池仙姬不知为何,私自改变计划,假死脱身,导致任务失败,并未获得连枝的秘密。

    广宁侯大怒,狠狠责罚了她。

    之后的事,再无可探。

    但池仙姬,肯定还在广宁侯府。

    如今看来,皇帝想要连枝。

    她想要白雨渐跌落神坛。

    他们一拍即合。

    可令蓁蓁没想到的是,送去的美人失败了。

    皇帝烦躁踱步。

    “朕都了此计行不通。”

    蓁蓁亦是不解。

    那女子分明与池仙姬很是相似。

    白雨渐不肯收下,要么是他对池仙姬情根深种,要么就是他移情别恋了。

    依照蓁蓁对他的了解,只有可能是第一种。

    他忘不了池仙姬,甚至深情到,不愿意与她相似的人将就。

    蓁蓁讽刺地勾起嘴角。

    姚玉书稀奇,“很少见到你这般在意一人,莫非旧情未了?”

    蓁蓁摇头,“哪里来的旧情,皇上笑了。”

    她走向那跪在地上,啜泣不已的美人,“且将你这些天在白府观察到的,细细来。”

    美人抹着眼泪,甚是委屈,“回禀娘娘,他一眼都不肯看奴家,还不愿让奴婢触碰。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圣上的嘱托,还请皇上和娘娘,赐奴婢一死吧……”

    蓁蓁有些尴尬,这到底是遭遇了多大的耻辱,竟然都活不下去了。

    不过这美人抽抽嗒嗒的神采,确实很有池仙姬的韵味。

    蓁蓁温声道,“你别急着请罪,先回答本宫的问题。或许本宫可以向皇上求情,免你一死。”

    那美人儿得了安慰,感动得两眼汪汪,开始嘤嘤诉苦,“白大人真是个怪人,”

    “他的书房不准旁人靠近,一步也不成,不,半步也不成。奴婢找了好久的机会,趁着半夜偷偷溜进,那书房里面,倒也无甚特别,唯独在角落里,放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奴婢开来看,只见里面满满一箱子,都是一些女儿家的物件,且无一例外,都雕刻了长春花!”

    “奴婢看着,都觉得瘆得慌。”

    “而且啊,奴婢还在书房里面,发现了一样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取出什么,“明明都已经碎了……却被一片一片黏好,放在盒子里好生保存着。”

    “奴婢趁他不注意,将之偷取了出来。”

    “娘娘,圣上请看。”

    蓁蓁瞳孔微缩。

    此物不是别的,竟是一块,嵌水晶金圈!

    上面遍布着蛛丝一般的裂痕,虽然被人心地粘合起来。

    却仍看得出,当初此物,碎得有多彻底。

    薄薄水晶折射出刺目的光。

    蓁蓁蓦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此物被人践踏的场景。

    这块嵌水晶金圈,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最好见证。

    姚玉书拈起水晶,看到少女的脸色,眉宇间掠过一丝惊讶:

    “你认得?”

    蓁蓁平息心绪,莞尔一笑:

    “一件旧物罢了。”

    听她完关于此物的前因后果,姚玉书感慨,“想不到,白卿还是这般念旧之人。”

    “念旧?”蓁蓁的眼眸轻轻眯起。

    姚玉书的话点醒了她,那人并不是无懈可击。

    姚玉书挥手,令那哭哭啼啼的女子退下:

    “这最后一个美人儿也失败了。爱妃接下来,想要怎么做呢?”

    蓁蓁沉吟,扬起脸,“臣妾还有一计。”

    望着她鲜妍的模样,姚玉书轻轻皱眉。

    “莫非你……?”

    蓁蓁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姚玉书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良久,笑道。

    “如此,朕便答应贵妃。”

    “只是,切莫假戏真做了。朕是天子,可万万容不得这般的事。”

    他抬手,冰凉的手指擦过少女唇边。

    蓁蓁眨了眨眼,分明看清他眼底的阴沉。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蓁蓁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她缓缓服身,“臣妾分得清楚。定不辱使命。”

    “朕这便拟旨。”

    皇帝眼底宠溺。

    他靠近她耳边,喃喃低语,“谁让爱妃,是朕唯一的妹妹呢?”

    ……

    清早,玄香心翼翼地起帘子。

    “娘娘,今日去明渊阁么?”

    这半个月来,蓁蓁过得甚是滋润快活。

    若非玄香提醒,她都快要忘记有白雨渐这号人物了。

    她顺口问了一句,“那人如何?”

    “回娘娘,顺子昨儿回禀,这十多天里,白大人不论晴雨,日日必至明渊阁。鸡鸣时分便到,夜里三更才离开。”

    蓁蓁并不意外。

    按照白雨渐的秉性,若得知当初真是他冤了她,定是百蚁噬心、愧疚难安。

    也难怪日日在那蹲点了。

    她唔了一声,望了望殿外,素白的指轻轻捞起一件外衣:

    “今日天气甚佳,本宫便去会会我们的状元郎吧。”

    她笑得极甜,颊边梨涡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