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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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两面宿傩上药的时候,他姿态随意地伸展手臂,像是对你毫无防备。

    “我这回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活着带回来,”两面宿傩支着侧脸,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眉眼间半是散漫半是玩味,“你就是这样浪费我给你带的礼物?”

    语气并不是责备,反倒听起来有些高兴。大抵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你如此失态,为了那个人——你已经死去的丈夫。

    这令他觉得简直就是抓住了你的痛处。

    你失去理智的原因,是贺茂家的人,与你结为夫妻就是那个人短暂生命中最大的错处。

    你听不得这种话。

    一句也不行。

    此刻你竟无比思念着他,想要紧紧地抱着他,向他倾诉着你对他的爱恋。

    ……但他已经死了。

    在他死去之后,家族中的人只想将他尽快下葬,但你却从宗师的秘卷中找到了转化尸体为金属状态的方法,于是想方设法进行阻挠。

    那段时间,贺茂家的人都觉得你大抵是疯了,所以即便是尸体也不愿放手。直到你成功进行转化,才松口愿意将其安葬。

    寻常而言,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因此也无人想再去查看棺椁内的景象,这恰好合了你的心意。

    你所做的算,是等到起死回生的仙药炼制成功之后,再让他的身体重见天日。

    然而在此刻,你却只想不顾一切地将他找回来,即便那只是一具无法再对你有任何回应的空壳。

    你抬起白皙的眼睑,注视着两面宿傩的脸,你在这张脸、在这具身躯皆找不出半点和他相似的地方。

    你伸出手抚摸着两面宿傩的手臂,手指沿着他结实的手臂向上移去,最终停留在他的脸庞。

    “你是我所见最强大的术师,”你捧着他的脸,语气轻柔地对他,“远胜于其他所有术师的总合。”

    两面宿傩拢着你的腰,你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他忽然问你:“包括他?”

    你知道“他”指的是谁,你没有回答。

    两面宿傩的问题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在你看来,任何人都不足以与那个人比拟。

    ……

    ……

    你与两面宿傩一起度过了对人类而言相当漫长的时光,但在这个没有太多参考物的环境中,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明显了。

    两面宿傩的下属里梅来向他禀报平安京内近来的状况时,你依旧倚在两面宿傩的怀中没有动身。

    两面宿傩的手指抚摸着你的手臂和肩头,时不时低下脑袋轻咬着你的脖颈与肩胛。

    这使得里梅望向你的目光愈发晦涩。

    你认为这是因为他对两面宿傩忠心耿耿,所以对你心怀偏见,就好比你过去与那个人结为夫妻之后,贺茂家的族人也对你无比排斥。

    不过里梅显然比贺茂家的长老们更懂得什么是趋利避害,所以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你,也从未在两面宿傩面前过你半句坏话,更不会明目张胆地对你直言。

    当里梅起贺茂家现任的家主贺茂保宪时,你忽然问了一句保宪的父亲贺茂忠行怎么样了。

    贺茂忠行是你丈夫的兄长。当你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他曾告诉过你,原本要成为家主的人其实是他的兄长,但兄长却以自己要外出修行为由推脱了。

    听到你的发问,里梅竟显得有些诧异,大抵是因为你过去从不与他搭话,所以在除了两面宿傩外的其他人眼里,你永远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模样。

    可两面宿傩却从不在意这点。他不在乎你与这片领域内的其他诅咒或是术师相处如何,也不在乎你平时如何炼药。

    因此,当你询问里梅的时候,里梅下意识看向两面宿傩,得到的却是两面宿傩头也不抬地埋在你身上的反应。

    里梅微微垂下脑袋:“贺茂忠行在二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你想起自己上次见到贺茂忠行,还是你和那个人成婚的时候。在外游历的贺茂忠行得知了这件事情,特意赶回了平安京。

    和他一同前来祝贺的还有两个孩子,那是他的亲子贺茂保宪与弟子安倍晴明。

    因为还记得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所以你也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现状。

    在得知安倍晴明已经是现今平安京内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时,并不怎么意外的情绪浮现在你的心中。

    那确实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所以才会在朱雀大道上见到了百鬼夜行的景色之后,被贺茂忠行收为弟子。

    不过,你也终于意识到了,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人类的寿命如此短暂,颜色稍纵即逝,转眼便已垂垂老矣。

    你不顾里梅还未退下,便抓着两面宿傩的头发,将他按在身下,手指抚摸着他的面庞,像是要看清楚这张脸的变化。

    两面宿傩兴致盎然地看着你。

    黑色的咒纹攀爬在他怪异的面容之上,醒目得叫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与五官,即便是与他共枕而眠的你,也未能留意到他的变化。

    这其中大抵也有你并不在乎的原因在内。

    这是你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着这张脸。

    在你的记忆之中,除了宗师和卞夫人,最清晰的只有那个人。你甚至已经记不清在你年幼时将你送到宗师门下的生身父母的面容,唯有几个模糊的身影。

    回过神来的时候,你才发觉两面宿傩一直在盯着你的脸。

    他问你:“在想什么?”

    那张古怪的面庞上流露出傲慢而张狂的笑意,即便是被你压在身下依旧带着睥睨的意味。

    世人都两面宿傩是无法理解的“诅咒之王”,然而他却能通过你的神情看出你的思绪。

    你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也会死吗?”

    两面宿傩脸上那傲慢的笑意出现了一瞬凝滞。

    他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生老病死是人类的宿命,即便强大如两面宿傩,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

    就算他是令人悚然的诅咒之王,倾尽所有咒术师的力量也无法将其斩杀,却逃不过衰老、死亡的结局。

    人类的寿命,就算延长到极致,也只是百余年的岁月。即便是参悟着世间真理的修道之人,如宗师般伟大的术士,依旧要面临死亡的宿命。

    你垂下脑袋,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两面宿傩的胸口,他的胸口随意地袒露着,你就这样贴着他的皮肤。

    那属于人类的、强劲有力的心脏正在鲜活地跳动,仿若擂鼓。

    这温存般的举动令此刻的氛围竟也生出了几分旖旎。

    你对两面宿傩:“我希望你不要死。”

    这样的言语,落入不同人的耳中,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解。

    你没有去看他们的神色,两面宿傩或是里梅的反应你都没有关注,你只是趴在两面宿傩的身上闭上了眼睛,聆听着他的心跳。

    唯有这样的声音能让你产生片刻的安心。

    然而两面宿傩的笑声却破了这少有的温情,他笑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你一样满怀恶意。

    “真是稀奇,”两面宿傩摸着你的脸,“你居然会出这种话。”

    他这跟你一贯的性格可太不相符了。

    你没有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或许是你的反应太平静了,以至于他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脸上的嘲讽也逐渐散去,唯有目光没有移开。

    他的目光在你的脸上游走的样子,比之舔.舐你的皮肤时更加放肆。

    两面宿傩忽然问你:“你会变老吗?”

    仙道所追求的是世间的至高之理,无上的奥秘都隐藏在天地间的“气”,从一千多年以前到现在,你的身体都没有半分变化。

    身体的老去也意味着死亡的接近,昔日宗师的外表愈发苍老,卞夫人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面庞,她同样衰老的脸上浮现出近乎恐惧的慌乱。

    那样的神情与目光毫不遮掩,可当初的你却对其中的含义毫无知觉。

    因为在那个时候,你的眼中只有对世间至理的追求,他人无法抗拒的华饰骄奢、滋味贪念、爱欲痴狂都无法令你心生半分动摇。

    可当两面宿傩问你是否也会老去的那一刻,你却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惊慌。

    你恐惧着这一可能的降临。

    无论如何你也不希望,倘若有一天真的复活了那个人,他看到的却是你衰老憔悴的面庞。

    光是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你便感到无比焦虑。

    更何况两面宿傩还出了“真想看看你那副可怜的样子”这种话来。

    他再一次精准地戳中了你的痛处。

    ……

    ……

    在炼制“丹药”的同时,你也开始服药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不是两面宿傩,而是他的下属里梅。

    你听过他的来历,是因为两面宿傩觉得里梅在处理人类时格外出色,所以才会被留在身边。

    不过你从不与两面宿傩同桌而食,也并不在乎他们的食物来源何处。

    里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的样子,令你微微蹙起眉头。

    你问他有什么事情。

    这里是你炼丹的地方,也是花丛的中心,普通人类只要接触到这些植物——哪怕只是花粉,也会被同化为“花朵”。

    即便是两面宿傩,也极少踏足此处。

    里梅虽然是两面宿傩的下属,可他同时也是诅咒师,是人类。

    况且,这是你们第一次在没有两面宿傩在场的情况下见面。

    你一瞬间想起了当初你和那个人成婚之后,他家族中的长老也是单独找到了你——那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回忆。

    因为没过多久,那名长老的尸体就在府邸中的水井里被找到了。捞出来的时候你和你的丈夫也在场,你下意识看向他,他的神色平静得毫无波澜。

    在众人面对腐臭的尸体,心生悚然之时,你却是无比专注地看着他的侧脸,流露出近乎甜蜜的笑意。

    他则是将你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遮掩着你的面庞。

    你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加包容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