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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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在过去,曾有名为空海的法师远赴大唐,只为从长安青龙寺求得佛教的无上密法。

    但是直到现在,也无人知晓传中的“无上密”究竟是什么。

    藤原纯友在身份暴.露后对源博雅施以问答之咒,问他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却被源博雅以赤子之心破咒,反败为胜。

    想要看清世间奥秘,参悟无上真理,从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但对你而言,天地之间的“道”曾是如此清晰明了,正如宗师为你赐名时的期盼,你原本是有机会真正领悟仙道至理的修道者。

    可你现今却全然无法看穿他人的内心,你忽然意识到,原来人心竟是比仙道更难参破的谜题。

    你抚摸着两面宿傩的面颊,在这具人类的身躯之上,他的面庞也生出了老去的痕迹。

    想起来你们之间的契约,你问两面宿傩想要什么。

    他则是反问你:“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吗?”

    这令你一时无法回答。

    两面宿傩于是转而问道:“你想要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告诉过他了,所以现在也只是重复一遍:“我想要复活那个人。”

    “除了这个之外,更早之前的时候,”两面宿傩追问你,“那时候你想要什么?”

    你没有和两面宿傩提起过蓬莱的事情,对于你的过去,他所知晓的寥寥无几。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你想要的是成仙成圣,在遇到宗师之前,你想要的却仅仅只是活下去。

    这同样是人的恶欲,无法被满足的贪婪。

    你想起昔日咸阳的光景,那是恍若隔世的梦境,雾蒙蒙的晃动的影子,你抬起脸,有方士对你的父母你注定早夭。

    他那就是你的命。

    于是你的父母为你四处奔波,最终托人求到了宗师面前,宗师答应见你一面。

    他问你所求为何。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你看向你的父母,想起在家中他们教导你的话语。他们一句一句地教着你,告诉你在见到宗师之后要如何回答。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可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你害怕着那名方士所的话,恐惧着早夭的“命运”,更悚然于自身的命运居然只依凭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简直仿若落叶蜉蝣。

    这在年幼的你心中扎根了对“道”的敬畏。

    可即便是断言了你早夭的方士,也抵不过宗师的只言片语。

    当宗师决定要将你收入门下之时,你的父母喜不自胜。

    从那时起,你便渴望着成为如宗师一般……或是胜过于他的术士。

    ……

    ……

    你渴求着力量,却被爱欲所扰,如附骨之疽般盘踞在心底的对死亡的恐惧,又在两面宿傩的刺激下愈发明显。

    于是你开始制造以道驱使运转的“竃神”,也培育出了传播“花种”的“极乐蝶”。

    在两面宿傩的山头,拔然而起怪异的鱼身佛手庞然大物,它们或有佛祖的头颅、或饰以法衣、念珠……

    两面宿傩对它们的评价是:“看起来叫人恶心。”

    你只当作没有听到。

    “所以呢,”两面宿傩啧声,他问你,“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回答道:“现在还不是用它们的时候。”

    这并不是能令两面宿傩满意的回答,他神色不悦地盯着你,对你这副有所遮掩的模样一点儿也不顺心。

    “那这个呢?”

    两面宿傩伸手抓住一只翅膀上花纹艳丽的蝴蝶,它身上还沾着特殊的花粉,也就只有两面宿傩敢徒手触碰它们。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轻,所以蝴蝶很快便失去了生机,翅膀破碎地被他捏死在了手中——那是一只长着人脸的蝴蝶。

    落入常人眼里惊悚可怕的怪异生物,在两面宿傩手中也与普通蝴蝶一般脆弱。

    你对他的举动颇有微词,那可是你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极乐蝶”。

    然而你并没有对他发火,反倒平静地用帕子帮他擦净手指间的蝶翅磷粉,和他:“这些原本都是只有涸泽才有的活物,涸泽是传中的仙境,是绝无仅有的世外桃源。无比艳丽的花开满整座岛屿,迷雾笼罩的深处就是仙人的居所,那里的人甚至可以活到一千岁不死。”

    两面宿傩只觉得你在笑。

    可唯有你无比清楚,你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不过……那里的“仙人”,和你们(宗师)所追求的“成仙”并不一样。

    宗师和卞夫人曾在道上培育新的生物,他们将人的“气”和植物的“气”结合,最终诞生出来的是比人类更加强大、更加完美的另一种生物。

    它们被赋予了“天仙大人”的名字。

    宗师对“天仙大人”倾注了极大的热忱,他和卞夫人悉心照料着它们,看着它们从孩子的模样逐渐长大,甚至时常嘱托你为它们讲经。

    你正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和你一起照顾“天仙大人”的梅。

    当初准备离开蓬莱的时候,你问她是否想跟你一起走,但她却拒绝了你,即便知晓了真相也要继续留在蓬莱。

    梅总是觉得,事情一定会存在着转机。

    可你不这么想,你一直以来都觉得,事情总是会向着最坏的方向运转。所以你没再劝她,独自带着宗师留下来的秘卷跳进了河里。

    你从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就算再来一次,你还是会离开蓬莱。

    只不过,在离开蓬莱之后,你会更早地做出和卞夫人一样的决定。

    “丹”可以轻易地延长人类的寿命,却无法实现真正的不死,所以你还是会持续漫长的担忧,可那样也好过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死亡。

    唯有这件事,让你感到了后悔。

    ……

    ……

    两面宿傩问你为什么会对“涸泽”的传知道得这么清楚,简直就像是去过那里一样。

    你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他。

    你知道他并不关心你的过去,他也不在乎你的未来,两面宿傩只管现在的享乐,这也是你最厌恶的一点。

    那个人——你所恋慕着的那个人,他时常流露出温柔而悲伤的神色,无比专注地抚摸着你的脸庞与鬓发。

    你喜欢那样的眼神,喜欢他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模样,也喜欢他一面亲吻着你,一面从唇齿间流泻出你的名字。

    那是温柔而又缱绻的声音,就像是清林间的雾气,又如细雪飘落的娓娓。

    这里的阴阳师们,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世间罕见的强大术师,甚至能仅知晓姓名便咒杀他人。昔日藤原忠平与平贞盛讨伐平将门,便是由净藏法师联合其他术师,用咒破除了平将门的“刀枪不入”之躯。

    在他教会你这里的语言时,他握着你的手,笔墨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他的名字。

    而你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的姓名身旁。

    你对他:“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那一刻,无形的诅咒便已然将你们紧紧地束缚在了一起。

    你想要他一直注视着你……只注视着你。

    他生病的时候,使女们被你遣出屋外,族中的长老们则是聚集起来商谈着家主之位的归属,为此府邸中暗潮汹涌,可你对这些全然不顾。

    你只是守在他的身边,他不再和你对家族的忧虑,也不再跟你朝中的局势。

    你想起了最初的时候,他握着你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你写字,他的声音宛如轻抚河面的垂柳。

    那一刻他仿佛也忘记了他的家族、圣上还有他的远望,你便是他的全部。

    你想要他爱你,便如同你爱他。

    因为你为他舍弃了你的“道”,所以他也应当为你舍弃他的路。

    你想要他只有你。

    正如同他就是你的全部。

    ……

    ……

    那个人能理解你的内心,明白你所渴求的事物,他也愿意给你回应,对你许下永远相爱的承诺。

    所以这份你有且仅有的恋情,是你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的珍宝。

    然而两面宿傩却对此嗤之以鼻。

    可是他又懂什么呢?

    在你眼里,两面宿傩蒙昧、无知,野蛮如兽类,粗鄙如岩沙。

    所以他无法理解你的内心,也无法对你那凄苦的恋慕感同身受。

    “但是里梅,你是可以理解的吧?”

    你握着这名年轻的、僧侣扮的术师的手,他有着一双宛如贵公子般的白皙双手,温度却如同冰雪。

    这叫人忍不住怀疑他的心是否也同手指一样冰冷。

    可你想起了那个人,疯狂的思念之火在你的胸腔中燃烧,你迫切地需要一个愿意认同你的人。

    两面宿傩不是那个人,但是里梅可以是。

    你试图从他的身上寻求认同,可他却一句话也不。

    难看的脸色从你的面庞浮现出来,让你差点抓着他的脑袋质问他为什么不回答你。

    但在这时候,你却冷静下来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想,你不应该是这么容易失控的人。

    你曾无限接近仙道的真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无法令你心生动容。

    可你现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一刻你终于意识到,你是真的再也没有半分成仙的可能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