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后来几年,苏见青一直还算顺。一个演员走红之后,要一下子落魄下来也不是容易事。好运气给她带来奖项,奖项的这把火烧了很久,即便不至于一夕之间大红大紫,这恒久的余温也能助她在圈中立足好几年不被饿死。
她曾经去思考过快乐和失落交替的日子,比起那时,苏见青现在拥有的才是纯粹的快乐。并不那么热烈丰厚,却缓慢而持久。
权色交易的过往离她越发遥远。浮躁褪去,她总算能够判断出个人的能力。没到天花板的地步,但足以让她能够吃饱饭。
苏见青要求不高,她满意现在的自己。
沈修在苏见青获奖之后请她吃饭,苏见青没有给回复。他后来又邀了几次,很难缠。苏见青才遂了他的意。
他们在居酒屋碰面,聊了一阵无关痛痒的话题,微醺状态,沈修忽然了一句:“我跟他见过一次,去年冬天。”
苏见青握着花斑瓷杯的手顿了顿,杯中酒水映出她闪烁一瞬的眼。而她很快抿下一口酒水,清淡“嗯”了一声。
越是讳莫如深的名字,越是让人一耳朵便听明白。
以“不对苏见青下手为强”为条件,祁正寒的确帮衬到了沈修不少。他们之间有来往也是正常。
沈修:“他很难约。”
“对。要联络他的秘书。”苏见青笑起来。不过她曾经很荣幸,拥有过想见就见的特权。
沈修也笑了下,观察她:“随便两句,不介意吧?”
苏见青无所谓:“都放下了,介意什么。”
沈修但笑不语,拿锐利的眼审视她。苏见青突然胆,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他这几年身边没别人。”
她不介意随便两句,但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呢?苏见青笑道:“总不能是为了我守身如玉吧。”
沈修看着她,人往后仰,轻松倚在他那一边的沙发角落,懒散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除了那一次照应的事,在那之后沈修没有再向苏见青示好,他对她的感情没到非她不可的那份上,也就是觉得她人长得清秀,喜欢她温淡如水、处变不惊的性子。处起来还算有意思。
他又开口:“我以前很看不起你们这种关系。我总是觉得很多东西跟权色挂钩就会显得浮躁。还为了你加戏减戏,荒唐得很。不过我看你这女孩儿也不是特像急功近利的性子,所以很长时间我有点想不明白。”
苏见青问:“现在想明白了吗?”
沈修淡笑着:“一知半解。”
“那现在看得起了?”她很好奇。
“现在也看不起,只不过我觉得,你们可能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他意味深长道。
苏见青不置可否挑一下眉,淡声:“怎么不是。”
沈修抱着后脑勺,一副旁观者清的清醒姿态,悠悠道:“那天他跟我,其实他挺后悔,那个时候应该挽留一下的。”
当年,廖雨玫来她面前他不舍,眼下,沈修又来告诉见青,他挺后悔。苏见青只垂眸不语。
沈修下去:“我问他:你这是玩出感情来了?”
接下来,长久的缄默让她无法抑制好奇,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怎么?”
“他他不知道。”沈修笑了下。
苏见青如鲠在喉,也跟着笑了一笑,摇了摇头。人已经遥远,事也已经翻篇。她无法做出任何评判。
那感情到她所需要的,完整热烈的爱,也许就差经历一点痛吧。
“但是他很想你。”
居酒屋晃动的烛火憧憧之下,女人的眼轻轻垂着,让人看不透、摸不清。但那波澜起伏的神色,并不像是放下的意思。
沈修眼带玩味地量苏见青此刻的黯然。
他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在心底嘲讽。想念有什么用?她再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孩。她不可能回到和他不平衡的关系中,苏见青会走进自己越来越敞亮的未来,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她不再会为他一句“想你”而待在原地。
她希望祁正寒能将往事隐没于心底,倘若他做不到,她也只好一句各自珍重。
放下酒杯,苏见青:“不早了,回去吧。”
-
苏见青终于熬到了挑剧本、而不是剧本来挑她的阶段,这一年25,仍然忙忙碌碌在工作上。她在不同剧组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同行,形形色色的演员在不同的地方给她指点迷津,苏见青曾经在表演方面有些自信,反而获了奖之后,频频开始自我否定。
她认识到,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年末再次收到沈修的消息是在剧组,他直接寄来了一张婚礼邀请函。
新娘是他们的同行,两人相处不到三个月便决定闪婚。这可能是一向稳重的沈修做出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她在电话中笑他:“这是爱得死去活来了啊,沈老师。”
沈修哈哈大笑起来。
苏见青:“封闭拍戏,没法到场了,给您随礼。恭喜恭喜。”
沈修:“也希望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苏见青笑:“借你吉言,会的。”
如祁正寒所言,苏见青的异性缘还不错,拍几场戏能招来十几号男士的示好,有演员、有导演、有制片人。正经追求的大概要折个半。来奇怪,她这样的美女,反而比圈里那些一眼万年的明艳女星更容易招来桃花。
不过对苏见青而言,她招的都是些烂桃花,所以很少给人眼神。
其实桃花有什么好坏之分呢,无非在于看不看得上眼罢了。
手头这部戏拍完,家中突然传来噩耗。苏见青杀青那天,正喝到微醺,接到妈妈的电话。
接通便听见林莉哭哭啼啼的声音:“囡囡,有空回来一趟吗?爸爸生病了。”
听到这情绪激动的声音,窗外砭骨的冷风令苏见青一下子清醒过来。
了解到情况,是苏广源单位体检,查出了肝癌,已经是晚期,治疗困难。
癌症这两个沉重的字,落在了她父亲的身上。
疾病来得总是突然,毫无征兆,让一个家庭措手不及。苏见青立刻停掉了手里的一切工作回到云溪,候车时她愧疚地想,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她在回程途中一直是恍惚的,她在想上一次见到爸爸,他还嘻嘻哈哈跟她妈妈拌嘴。她印象中爸爸这几年的形象,总是悠闲、无虑且健康。
他们这个家,虽然争吵不断,但一向坚固安稳。病魔无情,一下将温情冲垮。
爸爸已经住院,还是胖胖的和蔼的样子,苏见青见到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床沿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热了眼眶。床边围坐着他的学生,一些学昆曲的朋友,爸爸给他们讲戏,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人,床头柜上摆放着果篮和一些别的礼物。
医生,最多活半年。
看来这个快乐的老头没法再做老师做到七老八十。
苏见青把他弄到申城去,她请黎滢给她介绍了申城最顶级的医生替爸爸治疗。黎滢没能给她明确的担保,只尽可能给他最有效的治疗。延一延寿。苏见青听出她委婉的话里有所惋惜跟无奈。
苏见青不再接任何工作,她将所有的时间都在医院陪着爸爸。
苏见青年纪轻轻,她已经很顺利地拥有了很多。在医院楼下的公交站台坐着抽烟,看着广告牌上自己的脸。红气养人这话没错,这两年是她美貌的巅峰期。因为自信而容光焕发。可是,明明已经站在最高的位置,却总还会觉得怅然。
和祁正寒相处时,她折服于他的阔绰。他让她认为钱是万能的,可以解决一切难题。
然而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
这些苦难,让钱都显得苍白无力。
“囡囡,学会抽烟了?”苏广源闻到她身上的烟味。
苏见青没有烟瘾,只有实在郁结之时,才会弄两根。
她没有隐瞒,点头:“嗯。”
苏广源问:“怎么呢,在外面遇到不开心的事?”
苏见青摇头:“为拍戏学的。”
坐在床前,和爸爸彻夜长谈。聊的时候,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她胖胖的,大几岁了还要人背,黏在爸爸的背上不肯下来。苏广源大汗淋漓背着她各处走,旁人你别这么溺爱孩子,他笑嘻嘻我生的女儿我惯着。
读中学的时候,因为选专业的事情和他们发生争执。妈妈不愿意让苏见青去学表演,爸爸则是不想闺女去燕城那么远的地方。他们希望她去省城读书。苏见青也去一旁怄气。她总是根据父母的意思按部就班规划自己,但:你们总不能永远把我留在身边。
去北方读书,一年就回家两次。
“你妈动不动就在家里哭。”爸爸起这件事。
苏见青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不敢置信:“真的吗?”
“是啊,你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想你想得不得了,嘴上还不。憋着。”
林莉的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有完没完了,又我坏话!”
苏见青笑了下。
妈妈带来煲好的乌鸡汤,苏见青给爸爸盛了一碗,苏广源习惯性把翅根夹回去,是留给女儿的。
到治疗后期,他的身上插满管子,再也不出话。人也消瘦下来。
苏见青便坐在那里,握着爸爸的手自言自语。这一些年,也就是在爸爸病床前那一阵子,时间流速才放缓了一些。她才有空停一停脚步,往回看看,细细思考。苏见青抬头看窗外,柳絮凌乱,枝头飞花遥遥坠地。又是一年春好日。
“爸爸,我会独当一面的,你放心。”
-
祸不单行这话有几分道理。黎家也是同一年开始走下坡路,苏见青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此之前,还经历了一桩事。苏见青有一回去黎滢家里找她,但无人应答。她致电给她,黎滢双双在家,苏见青预料到不对劲,她来急救电话,救回了险些一氧化碳中毒的女孩。
因为这件事情,黎滢对她感恩戴德,提出要给苏见青公司股份。但苏见青没有答应。她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用于自保,质疑黎家地位的长远和稳固。
祁正寒的顾虑是对的,黎郁山还是出了事,他的政治错误影响到整个娱乐圈,黎家一方势力岌岌可危。
黎滢的公司遭到彻查,苏见青也有了好几次被请喝茶的经历。
事出没几天,黎滢就被封杀了。整件事情如同做梦一样,一个人从顶峰坠到山脚只需要一朝一夕。
她的公司有一些税务问题,但并不严重,苏见青替她去补上这份钱。
很快她还得知,黎滢有几个对赌的合约在身上。她公司的片子压着根本没法上映,还有正在拍摄的几部戏也黄了,投资人一下都成了冤大头。
黎滢早已经携着丈夫和女儿躲到国外,就连苏见青也联系不上。她本人倒是没有违法乱纪行为,只这些债务一时压下来。她无法偿还应对,当了缩头乌龟。
苏见青没辙,她不能跟着躲到外面去,于是又想办法帮她还了一些。但她的流动资金也不多,没办法一下拿出那么多的钱。
短短的时间里,她要去应付这个总、那个总的催促,头疼不已。
她一个拿固定片酬的演员,黎滢欠下的那些金额,是她远不能担负的。
苏见青可以抽身而退,但她还是想尽可能为在风口浪尖的黎滢扫清一些障碍。
亲身经历权贵陨落,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
债主来找她要钱,苏见青叫人再等等,她算卖掉几套房子。等着等着,那些债主又没了声。
房车变现,再去找人,而得到的答复是:“已经有人替你还了。”
苏见青给黎滢,她的电话仍然占线。
她握着手机,久久沉默,给另一个资方,同样的回答:“收到尾款了,再会。”
苏见青被催债的世界就此清净下来。
她手机滑落到办公室的地毯上,没有力气去捡起。苏见青腿软着跌坐在黎滢的办公椅上,她转过身子去看高楼之下秩序井然的城池。
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她不再焦急,但也不能够安心。
她静坐着看外面,直到华灯初上,璀璨的霓虹晃过眼睛。
此时此刻,才开始慢慢地复盘这整件事。
黎滢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苏见青的星途已然稳固,没有跟她的老板共存亡的必要。
她不会再被当成棋子放在棋盘上摆弄。
可苏见青还是一时间失去了方向。巨大的迷惘与徒劳之感,时隔经年,再一次袭来。
-
爸爸是秋末走的,好在最后这大半年的相处缓冲了死亡的击,苏见青和爸爸也讲了许多心事,让他安心。她每日在病床前给爸爸读东西,就像童年时期爸爸给她读格林童话,不过苏见青读的是剧本里的故事,苏广源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默听着,有时也会跟她趣一下,这片子太烂了,你可别去演,祸害观众。把苏见青逗笑。
最后一程,女儿妻子都在身边,苏广源走得很安详。
这是苏见青第三次参加葬礼。她为父亲守灵,整一夜,嗓眼干涸,哭不出来。
原来当人陷入巨大的悲痛,情绪是无法用眼泪抒发的。
她只是坐着,睡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
来祭奠的人很多,都是爸爸的学生。他们围着林莉,痛哭流涕。苏老师走得太早,太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方过五十,还在中年的尾巴。
他这一生活得不长,却乐得自在。也算圆满,了无牵挂。
妈妈哭得眼睛红肿,整个人仿佛力被抽空,半倚在墙上。
在殡仪馆,告别仪式结束,妈妈拉见青问:“那边有一个花圈,是陌生的名字。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熟人?”
苏见青随她过去,看到两行白联,上书:祁正寒敬挽。
苏见青点头:“是一位老朋友。”
她静静站在花圈前,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会儿。
那一年海棠花下,她问是否愿意去见她的父亲,他一口回绝。
——正寒,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你,这究竟会成为谁的遗憾呢?
她被人刁难,他不动声色地帮她脱身。她因黎家的事东奔西跑,他在背后为她收拾残局。他们不再相会,而他为她父亲遥寄挽联。
忘了从何时开始,此情再也无关风月。
如果宠爱的惯性让他为她保驾护航。那他们的这些年,沉积在他心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的?
终究她还是让这个花圈搅乱了心神。苏见青收拾好情绪,不再去细想。自问一千遍也等不到回答,何苦找罪受。
办完丧事,苏见青替妈妈搬家。妈妈本以为能够在这条水巷生活到地老天荒,而父亲的猝然离世让她无法再在此触景生情的地方逗留。她搬去城郊。离爸爸安葬的山头近些的地方。
在收拾行李箱时,苏见青发现了一件压箱底的衣服。是那件燕城三中的校服。
她问妈妈:“我记得我好像让你把它扔掉。”
妈妈:“我是担心人家来找你要。”所以最终还是把它留下了。
苏见青不知道如何处理它。带走不合适,留在这里被当做垃圾回收,也于心不忍。
看到这件衣服,就想到他曾经教会她做人要不卑不亢,她有好好吸收。只唯独在他面前,她才会一度的迷惘忧愁。
他不是杨过,她也不是郭襄,他误不了她的终身。一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露水情缘,占去他们漫长人生的两年,能值得多少的牵念?
最终,苏见青将校服寄出,收件地址是他在东城区的家。
–
岁聿云暮,苏见青去王盈乔的老家看望她一回。讽刺的是,同一时期,道消息传到她耳边,周迦南在这一年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龙凤呈祥。
那年冬天,苏见青又回了一趟燕城,去青隐寺那日,适逢正月大雪纷飞,她买下一张祈愿卡,写道:愿母亲和正寒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僧侣正在整理一年堆积下来的卡片,为其焚烧诵经。炉火熊熊,苏见青折起卡片,丢进火中。
那是她最后一次去青隐寺。自那日起,苏见青遇事再不会求助神佛。
雪落人间,明烛天南。燕城的冬天仍然祥和,只是再无归所与怀抱。
她迎来他们分开的第五年。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