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小相识之线索
一捧剑光如盛夏骤雨当头浇落,正是玄真派绝技“风雨如磬”,商荣先看来人的掌风,已知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唯有以快招牵制,等待救援。
那刺客洞晓局势,绝不迟疑地绕过他的剑风,再次扑向床铺,商荣看出他的目标是赵霁,急忙一个“雨燕回旋”,转身刺他的背心。刺客出招不及,竟反手抓住利剑,指甲与精钢纠缠,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他不仅铜皮铁爪,更是力大无穷,瞬间徒手夺走长剑,商荣机变迅速,抢先抓住赵霁,奋力向外跃起,砰地破窗而出,摔进天井里。
甫一落地,脑后风响,刺客已顺手掷出长剑,满拟拿他二人做个串烧,商荣拼命推开赵霁,剑光已近在咫尺。
他自忖必死,长剑突然叮当一声斜飞出去,颤悠悠钉在砖缝中。只见一团青雾扑入天井,流星赶月般向窗洞内发射暗器,屋内的刺客见惊动了旁人,不敢恋战,立刻冲破屋顶出逃。周围墙头已窜出好几道人影,呼喊啸叱着追赶刺客,须臾去得远了。
陈抟也飞奔赶来,紧张地拉起两个孩子看视,赵霁刚刚惊醒,对方才的险情一无所知,恍然如梦地问:“出什么事了?我们怎么跑到屋子外边来了?”
商荣在他胳膊上狠掐一把,助其清醒。
“有人来行刺,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脑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赵霁乍疼乍惊,脑筋像煮溶了的面条腻成一团,瞠目结舌问:“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还不知道,先跟我去拜见救命恩人。”
商荣拉着他走向最先前来营救的青衣人,月华初绽,照彻那人体貌,原来是个光头衲衣的年轻和尚,颈上悬挂檀木念珠,头顶香疤宛然,态度端方肃静,瞧着是修持严谨的僧侣。看他刚才施放暗器的手段是正宗的唐门路数,难道唐家堡里也有出家人?
商荣疑惑着躬身拜谢:“承蒙法师及时相救,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和尚合十还礼:“施主客气了。”
商荣又请教对方法号,在何处修行,和尚谦逊道:“贫僧觉慧,是襄阳龙兴寺的行者。”
赵霁初见这和尚便觉得他的容貌与唐辛夷有七八分挂相,听他自称是襄阳龙兴寺的和尚,忍不住惊问:“你是唐辛夷的大哥吗?”
觉慧听他提起唐辛夷,神色越发亲和,问:“你认识辛夷?”
赵霁欢笑点头:“他是我的好朋友。”
这时天井里又涌入一群人,为首的是唐幽、唐默,他们见了觉慧都吃一惊,唐默失声呼喊:“海月,你回来了!”
这觉慧正是唐震的长子,唐辛夷的哥哥,唐海月,去年因伤心家事,看破红尘,离家后在襄阳龙兴寺落发为僧,如今再与亲族相聚,已别是一番心境,沉息敛色地走到长老们跟前,以方外人的礼数问安。
唐家人看他一举一动已是个道道地地的出家人,暗自感慨惋惜,唐幽微露怨责:“你回来得晚了,没能送你爹最后一程。”
觉慧念句佛号,低声:“贫僧自剃度后便决意了却俗缘,收到书信犹豫良久,不知该不该再入红尘。后来主持方丈,学佛之人应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俗世里的冤亲债主都是首要救渡之人,若单纯追求自了,便与佛心相去甚远了。贫僧听从主持教诲,即刻兼程赶回,恳请长老们提供一间净室,让贫僧为亡者诵经超度。”
唐幽:“此事稍后再议,你刚才可曾与那刺客交手?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觉慧:“贫僧方才恰好路过此地,听到房内有斗声,跟着看到那两位施主破窗跌出,后面有人掷剑刺杀,贫僧不及多想,先落凶器,又朝窗洞内连发十五枚袖箭,均被对方避过。随后就见他冲破屋顶逃走,故而没来得及辨识形容。”
唐默欣幸道:“多亏海月出手,要是让客人在我唐家堡遇难,这干系就大了。”
唐幽也向陈抟致歉,自疚防护不周之过,又向商荣询问线索。
商荣与刺客斗时夜色昏蒙,只看出轮廓是个体格魁梧的壮汉,并不能描绘其相貌,
不多时,那些追捕刺客的人陆续无功而返,都刺客轻功了得,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唐幽以老江湖的经验判断:“我看未必,他大概熟悉我唐家堡的地形,否则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来去自如。”
下令门下仔细搜捕,发现可疑人等立刻抓起来审问。
众人散去后唐辛夷才闻讯而来,在天井与觉慧不期而遇,兄弟俩自幼相亲相爱,此番一别经年,物是人非,见面都悲喜交集。
唐辛夷抱住哥哥痛哭,叙离别后的遭际委屈,觉慧一心向佛,把这个弟弟视作尘寰中唯一挂碍,不肯为他误了清修,于是竭力克制情感,平静劝导:“娑婆世界本多无常,还望施主节哀顺变,莫要因执着自苦。”
唐辛夷哭求:“大哥,爹爹去世了,如今我只余你一个至亲,你回来和我一起生活好么?”
见觉慧闭目不答,便拽住他的袖子摇晃乞怜。
觉慧叹气:“施主错了,贫僧是龙兴寺的行者觉慧,你大哥唐海月早已不在人世,世间缘法皆有定数,缘起而遇,缘灭而别,求是求不来的。”
唐辛夷听他如今满口断爱绝恨的禅语,知他心如磐石,不可移易,注定难以挽回了,伤心欲绝下又哭成泪人。
赵霁守在身旁劝抚,也只是隔靴搔痒,略尽人事。他的人生还太短暂,好比刚起蒂的嫩黄瓜,之前一直藏在叶荫下享受雨露滋养,如今刚接触风霜炎寒,尚不了解命运的残酷。
他不懂唐海月为何执意出家。
不懂唐门内的明争暗斗。
不懂为什么有人制毒养蛊修炼邪功。
种种克伐怨欲、爱憎嗔痴在他还是一部难解的天书,他刚刚翻开封皮就已眼花缭乱,字里行间的空白还等待他以经历做注,该用端正的行楷,还是狂放的草书,都是未知数。
不久鸡鸣破晓,新月渐渐从金弓褪色成银钩,天边的白翳仿佛轻柔曲,抚慰被世事折腾过度的人们。
苗素早起听夜间之事,忙跑过来探疑,她宛如嗅觉敏锐的狼,只要留下一丝气味,就能按迹循踪地捕获猎物,那刺客就是露出尾巴的狐狸,已被她锁定来历。
“刺客熟悉唐家堡地形,武功高强,这两点特征都与诸天教教徒所的疑似飞头煞的白衣人,和杀死卢氏的凶手吻合,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连续出现三个类似的歹徒,所以我初步判断,他们是同一个人。”
苗素站在客房中央眉飞色舞梳理案情,坐在周围的是潜心关注的商荣、半信不信的唐辛夷,还有不停哈欠的赵霁。
等她阐述完见解,商荣问:“那刺客为什么要杀赵霁?他跟这两件案子没有关系呀。”
苗素抱臂斜睨:“如果你没有牵涉其中,那人又怎会取你性命?我看你是无意中得知了与案件有关的隐情,凶手怕暴露自己,是以赶着来斩草除根。”
如同往沉静的鱼池里投了块石头,惊得鱼儿翻波跃浪,赵霁和商荣悚然一震,不自觉地相互对视,思绪都牵扯到同一件事上去。
“难道是飞头煞?”
赵霁像踩到蛇一般蹦跳而起,惹来苗素和唐辛夷惊怪。
“飞头煞怎么了?”
他俩齐声问询,又发现商荣正向赵霁递眼色,便断定二人藏有重大秘密。
苗素当即套话:“荣哥哥,昨晚刺客未能得手,定不会就此罢休,你们若知道什么线索最好出来,或许能借此及时揪出凶嫌,否则赵公子凶多吉少。”
商荣知她言之在理,考虑片刻道:“我们并非有意隐瞒,只因此事非同可,唐门、神农堂和诸天教的衅端尚未理清,杀害唐堡主的凶手也还逍遥法外,贸然出去,恐会横生枝节。苗姐,我知你智谋过人,做事比我二人精细,此时给你听也无妨,但请暂时保密,待我禀明家师,自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公诸于众。”
之后便让赵霁讲述了那夜在神农庄禁地树林里遭遇飞头煞的经过。
唐辛夷听飞头煞曾在自己的居处附近出没,大热天也吓得手脚冰凉,苗素谛思后觉得这件事与昨夜的刺客并无直接关联。
“赵公子当时没被发现,你们又一直守口如瓶,那就谈不上被飞头煞当成威胁,我想他还知道另外的秘密,应该跟唐堡主的死有关。”
赵霁矢口否定:“那更不可能了,来这儿之前我和唐门根本没瓜葛,连唐家堡的大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怎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苗素:“越是这样,调查范围就越,你现在先来,除了唐公子,你还跟唐门哪些人有过接触?”
赵霁不假思索:“一个都没有。”
“真的没有?你再好好想想。”
“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好想的?”
商荣觉得他这话不对,提醒:“怎么没有,你不是见过那个丁阳吗?他在唐家堡呆了十几二十年,也算唐门的人吧。”
赵霁愣了愣,唐辛夷也闻声抬头,都认为他多此一问。
“丁阳已经死了,再他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调查他能有什么用?”
苗素快刀出击,问他:“丁阳生前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什么人?”
赵霁看看唐辛夷,:“我见他那天,他在糖心的住处喝酒,发酒疯要杀了卢氏,后来我送他出庄,路上他也一直反反复复念叨这些话,骂一会儿卢氏,又骂一会儿唐堡主,除了这两个,再没提过别的人。”
唐辛夷也:“丁叔叔那天喝了很多酒,离开时醉醺醺的,可他为人谨慎,即使喝醉了也不会随便对外吐露隐衷,霁初次同他见面,丁叔叔应该不会对他什么。”
他话没完苗素已捕到破绽,冷笑:“刺杀堡主夫人还不算机要大事?他能当着初次见面的毛孩这话,不是很可疑吗?”
唐辛夷和赵霁面面相觑,都被彼此眼中的惊异击中,又听苗素追问:“赵公子,你再想想,当日你送丁阳离去时可曾发生过奇怪的事?”
赵霁慌错地理了理头绪,将那晚的回忆一股脑翻出来晾晒,还真挑出一件扎眼的异事。
“那晚我扶着他走在山路上,险些跌了一跤,忙乱中一把抓住他的肚子,当时他好像很生气,猛地将我推开,又吩咐我去溪边洗手。我怕黑,没敢过去,骗他已经洗过了。等回到客房,发现右手沾了满满一层油墨,还把商荣的衣服弄脏了。”
商荣的注意力也被挑高,接话道:“没错,他那晚沾了满手油墨,还特别难洗。我专门找了神农堂的人验看,据那是种特制的染料,颜色经久不褪,只是怕油,沾了热汗就会褪色。”
苗素眼前一亮,分开密密茫茫的茂草荒丛,找到了狐狸的巢穴。
“那丁阳的肚子上有什么奇怪的标记么?”
赵霁看着唐辛夷:“他肚子上有一块特别大的黑色胎记,是椭圆形的,有山东大枣那么大,横在肚脐上方。”
“你是怎么看到的?”
“他那天只穿着一领布褂,敞着前襟,一眼就能瞧见。”
苗素又问唐辛夷:“那丁阳平时是不是也爱这么穿衣服?唐门的人是不是都见过他那块胎记?”
她连番的发问有如无名毒、药,已使唐辛夷心寒肉跳,颤声质问:“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只是不是?”
“……是,可这跟我爹的死有什么关系?”
“哼,关系大了。”
苗素双眼精光曝射,已抓住破案的脉络,她本该将情况通报长辈,那便万无一失,可这四平八稳的做法不符合她我行我素的作风,所以她断然选择了一步险棋,对商荣:“荣哥哥,我大概知道谁是杀害唐堡主的主谋了,此刻便去找证据,你肯不肯帮我?”
三人争相围拢过来,唐辛夷反应最急迫:“你真能抓到凶手?快带我去!”
苗素笑道:“这事在你有点难办,你不阻碍我们就算好了。”
唐辛夷五脏如焚:“只要能为我爹报仇,我愿意豁出这条命,你吧,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快!”
唐辛夷几乎忍不住去掐她的脖子,苗素确定他为父报仇的决心已压倒一切,浮出一抹云朵般的轻快笑容。
“我要去乱葬岗,挖开丁阳的墓穴,开棺验尸。”
唐辛夷脸上的焦灼被生生撕掉,怒气像退潮后的礁石嶙峋突显,扬手要抽她耳光。
商荣抓住他的手腕劝止:“先别发火,苗姐这么做必有她的用意,何不先听她解释?”
唐辛夷勉力吞下怒火,咬牙质诘:“死丫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苗素诮笑:“早你会妨碍我们查案,果然被我言中了,自己刚刚发过的誓,不会一眨眼就忘了吧?”
赵霁看不惯她拐弯抹角损人,埋怨道:“丁阳是糖心最敬爱的长辈,救过他的命,还一直照顾保护他,你不明原委就要去掘他的墓,我是糖心也会跟你急。”
苗素这几天看赵霁一面跟她争抢商荣,一面又时时维护唐辛夷,两边不放松,两个都想要,也气他贪心,当下借机挖苦:“赵公子,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啊?既然跟唐公子这么要好,为什么还要粘着荣哥哥?劝你知足点,只得一头就够了,别老虎吃天蛇吞象,看着星星想月亮!”
赵霁又羞又气,脸红筋涨,冲到她跟前大骂:“死丫头,你才应该规矩点,女孩儿家成天跟男人混在一处,将来哪个男人娶了你就是家门不幸!”
商荣见他又露出流氓德行,揪住背心拎到一旁,黑脸训斥道:“我们在讲正事,你少来泼皮骂街!”
赵霁气急败坏跺脚:“你怎么每次都偏向这丫头?偶尔也该帮我一次啊!”
商荣正色道:“苗姐是女孩子,自古好男不跟女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算什么男人?”
赵霁七窍冒烟,却无言反驳,只见苗素得意娇笑:“还是荣哥哥懂事理,今天若不是你在场,我绝不会同他们多话。”
商荣无意帮她吵架,好言劝导:“苗姐,情势紧急,请先向我们明情况好么?为什么要去丁阳的墓地验尸?”
苗素瞅着唐辛夷冷笑:“我怕我出来唐公子也不相信。”
商荣开解:“这你大可以放心,只要你得在理,就算他不信,我也会帮你。”
唐辛夷见他公然蔑视自己,怒道:“商荣,你凭什么这种话,龙池镇是我唐家堡的地界,轮不到你横行!”
赵霁急忙抱住他哄劝:“糖心先别气,让这丫头看,如果她胡八道,我们就去找她爹告状,她爹再护短,也不能放任她去挖别人的墓。”
三人都向她催索答案,苗素便有条不紊地给出法。
“我断定丁阳肚子上的胎记是假的,赵公子那日就是蹭到了假胎记才会沾上油墨,他怕赵公子识破这个秘密,否则不会急着催他去洗手。一般人谁会没事往自己身上做假记号呢?要解释的话原因只有一个,他需要用这个假记号混淆视听,刚才唐公子丁阳常常□□腹部,使得唐门人人都知道他肚皮上有这么一块胎记,这点更证实了我的推测,他是故意让人知道这块胎记,以此作为自己的标记,即使突然横死,尸体面目全非,只要有这块胎记在,人们就会那是他。”
赵霁看唐辛夷面色惨白,像有不好的设想,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替他辩解道:“丁阳是个孤人,也许是怕自己死后尸体无人认领,特意为自己做个记号呢。”
苗素笑道:“一个人活着时就挖空心思为自己的尸体做标记,明他早料到自己会死,还会死无全尸,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孤人,会在乎有没有人认领自己的尸体吗?我想他的目的并不是为身后事算,只是要令人们相信,肚皮上有那个胎记的尸体是他。”
在她引导下,三人都摸到了破案的关节,商荣吃惊道:“你怀疑那天死在卢氏房里的人不是丁阳?”
苗素点头:“正是,我怀疑丁阳很早以前就相中了一个和自己身高体形相似的替身,那人肚皮上有一块这样的胎记,他为了有朝一日能用此人的尸体金蝉脱壳,也在自己的肚皮上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假胎记。那日把替身的尸体摆在杀人现场,让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他不就是在协助卢氏撒谎?难道卢氏的帮凶是他?”
商荣的话刀斧似的劈在唐辛夷胸口,他急痛攻心,揪住对方衣襟怒吼:“你少胡!丁叔叔和我家情谊深厚,又对卢氏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与他同流合污!?”
商荣依然自抒己见:“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他,哪里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就拿你爹的死来吧,要不是苗姐先看出破绽,后又有薛莲辨明蛊毒,人们都会被卢氏的谎言蒙蔽了,这明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他人的理智克制不住自身情感,丁阳是唐辛夷最尊敬信赖的长辈,他不能忍受有人质疑他的人品,盛怒下要和苗素商荣翻脸。
赵霁内心也倾向苗素的推测,此刻只差一步实践,事情就能见分晓,无谓的争执反而浪费时间,因此代替二人劝唐辛夷。
“糖心,当日苗姐偷偷开棺盗心,你为了追查真凶,同意她焚烧唐堡主的心脏,才使卢氏奸计败露。今日何不再试一次呢?就当是为丁叔叔证明清白,如果结果不是她的那样,我们就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让他们天枢门身败名裂。”
线索一旦现身,就没有任何因素能阻挡探寻者的步伐,上午天转阴沉,乌云在空中结阵,酝酿一场暴雨,在这行人止步的天气里,四个孩子偷偷离开唐家堡,去发掘那被埋葬了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