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乐魔之远游
赵霁开心了一晚上, 清早复又垂头丧气。陈抟好话,这种事撒撒娇, 没有不答应的。问题是他一走,就没人给商怡敏运送毒虫了, 夏季是宝贵的练功时期,她定不会放自己离开。
可是商荣已去求师父了,赵霁也决定碰碰运气,深思熟虑想好措辞,来到石室向商怡敏请示。
惊喜往往在不抱期望时产生,等他扭扭捏捏完,商怡敏冷嗤道:“昨天陈抟要领你师父去铸剑, 我就料到你子想当跟屁虫, 也罢,早迟不差这两三个月,你就跟他们去吧。不过”
这个“不过”像砖块压住了赵霁的欢呼,他急不可待:“有事您尽管吩咐, 徒孙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饭吃快了噎人, 话急了惹祸,商怡敏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神冶门有块祖传神矿落星铁,当年我就想得到它,可惜没来及动手先着了陈抟的道。你这次去神冶门,顺便帮我把它偷出来。”
她语气轻飘飘的,好像是叫赵霁去无主的荒地里拔一根野草。
赵霁脸色霎时青绿,结巴道:“昨天听您, 那落星铁和巨鲸链是一个材质,咱们既然有现成的,何必再行窃?”
商怡敏:“我那是在挖苦陈抟,这巨鲸链锁了我十几年,我怎能用这晦气玩意儿铸剑?而且落星铁每锻造一次,品质就会下降,还是原矿最好。”
“可既然是传家宝,想必守卫严密,我恐怕偷不到啊。”
丧气话立刻招来训斥。
“你拜师五年了,我又亲自教导了两年半,这点事都办不好,那你的功夫都白学了!神冶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只要先查出落星铁藏在哪里,别的都好办,若被发现,就你是因为好奇才这么做的。神冶门不敢得罪陈抟,事后顶多挨顿罚而已。”
赵霁寻思,以商太师叔的能力,这事等她出去后还不手到擒来?让自己去办,估计是试验他的孝心,商太师叔为人偏激,再推辞恐令她寒心生厌,不得只好尽力一试了。
想罢咧嘴赔笑:“徒孙明白您的意思了,一定照办,可是还请商太师叔事先指条路,告诉我该上哪儿查那落星铁的下落,不然我到了神冶门两眼一抹黑,无从着手啊。”
商怡敏笑道:“这个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神冶门有位朋友,名字就不告诉你了,待会儿给你一样信物,神冶门庄后有一片梅林,中间杂生着三颗银杏树,你把来意写成字条,连同信物一起装进瓦罐,悄悄埋在最粗壮的银杏树下,隔天再去挖出来,必能收到那人回信,他会告诉你如何取得落星铁。此人还是位高明的铸剑师,你拿到落星铁就转手交给他,他自会替我铸剑。”
赵霁听有内线接应,心里总算有了些底,商怡敏取出一条腰带,在上面疏疏密密了几十个结,交给他收好。
赵霁捧着这串乱七八糟的绳结,茫然道:“这就是您的信物?”
商怡敏解释:“仓颉造字前,先民都靠结绳记事,我把信息全系在这些结子里了,那人一看就懂,不必担心。”
就这样赵霁暗藏任务踏上了南下之旅,不巧的是,近日暴雨连连,到出门这天仍是密云未散,雨如丝,山下满是污泥积水,旅人们都拖泥带水前行,饱受泞湿之苦。
陈抟无视地上脏污,大步朝前,走得潇潇洒洒,所过之处,水不兴波,泥不留痕,脚上白袜青鞋干净如新,没沾到一丝污垢。
商荣赵霁的轻功还差着一截,各自折了两根竹竿架在身侧,双脚悬空,以竹竿点地而行,也快的和飞鸟游鱼相似。
陈抟回头见了哈哈大笑,有意提高速度,一步纵出七八丈,真个快若飞矢,须臾飘然若逝。
商荣心知师父在考量他们的功夫,吩咐赵霁不可掉队,鼓足劲追赶。陈抟每奔出十里便回望一次,见他二人始终咬定百步距离,身姿不显疲态,便不停步地走下去。
他们此行预备先去渝州,在那里乘船南下,峨眉距离渝州六百多里,普通人得走十来天,陈抟领着商荣赵霁一路狂飙,半日已走完四分之一路程,担心这两个孩子要强逞能,再跑下去伤了内息,便在一处相对干净的路段停住歇息。
气候恶劣,路边摆摊的商贩都歇业了,这一路过来都没见着什么可吃的,三人便取出随身带的干粮充饥。陈抟食素,商荣照顾他的口味,让赵霁烤了些糖馅儿的胡饼。
陈抟看了看,笑道:“这饼留着明早当点心,这顿为师请你们尝一样新鲜物。”
他解开包袱,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二三十颗红褐色荔枝大的丸子,商荣赵霁每人分了一颗。这丸子肉香浓郁,喷香诱人,口感却不大好,**的,得费些牙口才能嚼烂,比一般肉干香一些,其余没什么特别。
陈抟:“你们别看这丸子,这是江湖中最贵重的口粮,名叫‘一日足’,吃一颗再多喝些水,一整天都不会饿。制作工序很复杂,咱们蜀地只有益州城里的佘老汉会做,这种荤丸子一颗就卖一两银子,便是素丸子也要二钱银子一颗呢。”
这东西商荣第一次吃,赵霁却是两天前就在商怡敏那里尝了鲜。普通食物不耐储存,陈抟远行时都会为她准备这种‘一日足’,丸子是用牛肉粉压缩烘焙的,做一颗得费两斤牛肉,丸子遇水膨胀十余倍,吃一颗饱一天,是以名为“一日足”。
商荣吃了丸子,再喝下半葫芦水,胃里果真慢慢涌出饱涨感,陈抟也吃了颗素丸子,将荤丸子交给他保管,平时不用吃它,找不到食物时再拿来应急。
饭后,他们坐在石头上聊天休息,赵霁趁机问陈抟:“太师父,听神冶门有块名叫‘落星铁’的神矿,您能讲讲那矿石有多神奇吗?”
他怕来日偷盗失手,先防患未然,这之前多跟陈抟提提落星矿,彰显好奇心,以后再拿这点做借口,便不突兀了。
陈抟反问:“你听谁的?”
他流利应对:“是大师伯告诉我的。”
慕容延钊回老家了,听其父将他送至军中效力,以后入了仕途便会与师门减少联系,拿他掩护最合适。
陈抟果无疑戒,跟他细数落星铁的珍稀妙处,其中提到那矿石落地以后表面附着着一层青色石胎,乃致寒之物,只有内功深厚的男子能与之接触。因女子本是纯阴之体,承受不住至阴寒气,相隔一丈就会被冻伤,武功再好的女人若是直接碰触了也会落下病根,日后将罹患枯血阴寒之症,未婚少女更严重,要么不孕,要么难产,总之害处多多。
赵霁听了这点方明白商怡敏为何指派他去盗落星矿了,自己是男儿身,又有至阳至刚的九炎真气护体,想来碰到落星铁也不会受伤。
歇息够了,下半日照旧疾行,陈抟原定领他们在富义县住宿,不慎走茬了路,绕过富义多走了几十里,发觉时已至傍晚。商荣赵霁都懒得走回头路,建议今夜在野外露宿,天气炎热也不用生火,寻了块草木稀少的旷地落脚,在永清丸防护下,蚊虫不敢靠近。
他们轮流去涧水里洗了个澡,回来坐定天已黑了。但见林间雾岚似雨非雨,山头薄云如烟非烟,月光沉浮,明暗不定。赵霁赶了一天路,背靠树干困意浓浓,将欲睡去时,两点绿光突然晃过只剩缝隙的眼睛。
“狼!”
宝剑嗡鸣,商荣已矫健跃起。赵霁一骨碌跌倒,爬起来瞪眼细看,不远处的丛莽中惨绿色的灯正一盏接一盏浮现,少有七八十双,闪着?人的毒光,将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狼群饥肠辘辘,呼呼的喘气声犹如暴风,血红的舌头来回舒卷,滴落一缕缕腥臭的馋涎。
一头狼仰头尖嗥,其余同伴争相应和,凑成一首杀戮的合唱。
充当前锋的巨狼受不住生人气息的刺激,咆哮一声纵身前扑,商荣一剑透脑,将这死狼踢个筋斗。另一头狼如影随形地冲上来,血丝包裹的眼睛喷出火焰,那架势像个猎食场上的常胜将军,可惜遇到武功高强的少年剑客,四爪尚在空中就被开膛破肚。
此时狼群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击,一匹匹甘为食物捐躯赴死,以三人的武功,杀尽狼群并非难事,但陈抟秉着出家人仁人爱物的原则,不愿多造杀业,正要招呼弟子撤离,左面的山岗上弦音大作,有人在弹奏琵琶。
一曲《十面埋伏》破空而来,仿佛金鼓战号齐鸣,千军嘶声呐喊。继而马蹄翻飞,兵戈相击,声动天地,峰峦欲摧。俄顷万箭齐发,飞沙走石,似百万雄兵驰骋奔袭,顿时草木兴悲,风云变色,震碎十里河山。
听到这杀伐轰然之曲,野狼们用两只前爪抱头,长嘴埋入草丛,悉悉索索地抖成一团,别它们,在场三人也头皮发麻,只觉体内真气与曲调相呼应,急涌乱窜。
“这曲子有古怪,快调息静心,不可受其牵引。”
商荣赵霁在陈抟提醒下运功抵御,激昂的乐曲仍不断向上攀升,渐渐来到了万佛朝宗的顶点,陡然纵身下跃。听者只闻疾风呼啸,头重脚轻,一颗心都快跌碎了,曲子也在这粉身碎骨的一刻戛然而止,万籁俱寂,鬼神噤声。
狼群中几头体质较弱的内脏爆裂,呜呼而亡,剩下的哀嚎逃奔,估计将那乐声当做了天敌。
商荣冷汗透衣,心如擂鼓,向陈抟:“师父,这弹琵琶的人有名堂,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陈抟点点头,脚步不移,张口冲那山岗呼喊:“不知那位高人相救,可否现身一见?”
啸声自丹田发出,恍若响雷穿云,足足传出十余里,那弹曲之人必能闻之。
果然,回音罢散后,山岗上乐声再起,这次的曲调清淡和平,婉美逶迤,如丝绢连绵不断,又似微风袅袅生情,却是一首惺惺相惜的《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陈抟莞尔:“看来此人认识我,此刻不愿见面,但或许会与我们在前路相逢。此处血污狼藉,不宜再留,我们索性继续赶路,到丙江县歇宿。”
一夜奔走,次日辰时抵达丙江,挑了家清净客栈住下,沐浴饮食后饱睡至黄昏方起。陈抟疼惜弟子,不愿他们再走夜路,决定再住一晚,明早动身。当晚便领他们四处闲逛,晚饭后又去一家点心摊上吃豆腐脑。
落座不久,一个灰衣汉子走来坐到隔壁烧麦摊前,这人年近四旬,蓄着三绺长须,身高七尺,形容落拓,背上除行囊外还有一把乌黑的檀木琵琶,琴头镶一朵光明灿烂的金牡丹,弦口是玳瑁雕成,背板施有螺钿装饰,外行也知这样的乐器极其名贵,与他那身朴蔽的衣饰很不相称。
三人见了,都推测此人就是夜间的奏琴者,商荣赵霁见陈抟递来眼色,忙跟随起身来到那人跟前。
陈抟拱手行礼:“昨夜幸遇阁下搭救,不意竟在这里相遇。”
罢躬身致谢,两个少年也一同行礼。
那人起身还礼,言语谦恭,举止从容潇洒,一副高人做派。
双方互通名姓,汉子自称淳于安,家住河间郡。
在外讲究长幼尊卑,那人请陈抟落座后,商荣赵霁仍恭恭敬敬立在两侧,淳于安主动:“我辈草莽,不必拘泥俗礼,二位少侠请坐吧。”
陈抟便叫他二人谢座,随着那人点了两笼素烧麦和粉蒸肉,又从方才的摊子上为汉子叫了碗豆腐脑,四人边吃边聊。
淳于安:“昨晚在下路经那座山岗,听附近狼嚎成片,恐有人被困,便弹了首曲子驱赶狼群,不期能为陈真人解围,实在不胜荣幸啊。”
陈抟赞道:“阁下的乐声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堪称神技。所到之处鬼走兽惊,倒与当年梵天教的《朝元宝典》有几分相似。”
他初听那琵琶曲时,此念即生,怀疑这人是军荼利明王的传人。
淳于安泰然微笑:“您的是军荼利明王宇文渊的独门绝技么?在下也很想亲眼见识见识,可惜梵天教早已溃散,宇文渊也不知所踪,这《朝元宝典》或许已经失传了。”
陈抟又问:“那可否请教阁下师承?”
淳于安点头后向南拱手:“家师乃江宁清音阁阁主江鹏飞,在下是他老人家的大弟子。”
这名字像寡淡的菜渣,嚼不出味道,陈抟客套恭维:“名师出高徒,尊师必是位能人逸士,但愿他日有幸拜会。”
他不过顺口一,岂料淳于安竟当了真,兴高采烈道:“这可巧了,在下此番正是去江宁探望他老人家,陈真人誉满江湖,无人不钦,家师定会乐意与尊驾结交。刚才听您一行要坐船去九江,正好与在下顺路,不如同去九江,然后在下先往江宁向家师报讯,预备接待事宜,待诸位办完正事,再来清音阁做客。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陈抟弄假成真,略一琢磨,此行的目的是让徒儿们增长见闻,江宁距龙泉不远,既然隐居着这等不知名的高人,正该前往拜会。
于是欣然接受了淳于安的邀请。
回到客栈,商荣有些担心地问陈抟:“师父,徒儿觉得那淳于安行事怪异,正邪尚难分辨,咱们就这样轻易答应与他同路,会不会出岔子?”
陈抟笑呵呵拉他坐到身边,招手让赵霁也过去,开堂授课道:“为师这次领你们出来,就是要你们多看多学,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多与各色人等接触才能丰富阅历。你管他好人坏人,反正多加戒备,水来土掩,直到认清这个人,你的眼界才算开阔了。再有,咱们行走江湖,一靠本事,二靠人脉,别以为埋头苦练,遍天下无敌手就能顺风顺水,有句俗话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是人都有个山高水低,马失前蹄的时候,你没有肯助阵的帮手,肯拼命的好友,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就危险了。所以要尽量多交友少树敌。那淳于先生身怀绝技,他这一门想来都非等闲,若是善类就该积极结交,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玄真派都有利。”
赵霁非常赞同这经验之谈,不住点头道:“太师父得太对了,我爹以前也教导过我,‘世间事三分道理,七分人情’,独狼斗不过群羊,朋友越多力量越大。”
陈抟闻言喜乐,摸着他的脑袋对商荣:“霁儿我是不担心的,我就担心你,你是霁儿的师父,可待人接物上还比不过他,这也是门功夫,没事多练练。不善应酬不要紧,没人要求你八面玲珑,但别排斥他人,多与人交往,人脉宽了,今后的路才走得顺畅。”
商荣生性孤僻,万事不求人,视复杂的人际关系为蛛网,想一想便头疼。他时我行我素,即便是陈抟了他不爱听的话也会冲口反驳,年纪渐长心态成熟,学会将异议当做耳旁风,笑嘻嘻混过去了事。
次日一早他们与淳于安一道出发,奔行一日到达渝州,乘船经三峡出蜀中,路过夷陵郡时遭暴雨袭击,客船损毁,不得不上岸暂住,待天气水势稳定才能登船。
这天下午商荣赵霁在江边茶楼喝茶,堂上书人正口沫飞绽讲演一段《云梦夜劫》,的是荆楚云梦泽一伙水匪劫富济贫的故事,主角名叫“秦大王”,据是近来江湖新冒头的绿林好汉,年方十六,武功绝顶,机智过人,俊美无俦,在云梦聚义三千,杀进杀出,吓得官兵富商谈虎色变。书人对他佩服之至,讲到精彩处眉飞色舞,将手里的醒木拍得啪啪做响。
赵霁向商荣声嘀咕:“这些书的尽会胡诌,蚂蚁成大象,绿豆描成西瓜是常事,我就不信当今能有这号英雄人物。”
这话被后排一位老者听了去,忙拍着他的肩膀:“这位哥孤陋寡闻了,这秦大王确有其人,去年秋天才到云梦泽落草,不出半年就招兵买马建起偌大一座水寨,干了十几票轰轰烈烈的大买卖。上个月九江郡的三十万两盐税银子就是他带人劫走的。此人能文能武,单刀敌得万人,手下也多是剽勇健儿,每次出战猛如虎狼,荆楚一带的官府派兵围剿了好几次,都鸡飞蛋,损兵折将,岳阳县的县太爷入夜还被他砍了脑袋,起来无人不怕呢。”
商荣问:“这人可曾作恶?”
老者一个劲儿摇头:“秦大王专门杀富救贫,抢来的金银都分给了附近的穷苦人家,手下将士与民秋毫无犯,老百姓都把他当成救星供奉呢。”
他脸上显出与书人相同的光彩,看样子也很敬重这位盗侠。
商荣来了兴致,笑问:“这么来,我倒想会会这个人,您可知道他的真名?”
老者豪情毕现地介绍:“秦大王自然姓秦,单名一个‘天’字,所谓‘日月经天,河海带地’……”
正咬文嚼字,窗边的茶客忽然接连惊呼。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
人们涌到窗边,视线越过如瀑布晶帘垂挂的雨线眺望江面,只见上游一艘三帆大船斜刺里冲向岸边,水流湍猛,艄公把不住舵,眼看再有三十丈就将撞上泊在岸边的一溜渔船,船毁人亡的景象已可预见。
劲风旋舞,水雾层叠,一道白龙般的身影飞向窗外,疾如电闪地驰往岸边。
赵霁喊了声:“商荣!”
刚要纵身跃起,只见左边江岸上又一道如风飘飞的人影奔向同一地点,那人一袭绿衣,体型纤瘦,宛如一条羽化中的青蛇夭矫?翔,倏地抢在了商荣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