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傍晚时下起了雨,等到夜里这雨就成了冰粒子,一颗颗砸在瓦楞间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放一步步迈入雨幕中,冰寒刺骨的雨水顺着发梢浸湿他的全身,等到走回院,早已冷得失去了知觉。
下人们瞧见他回来,低声了句倒霉,不甘不愿地拥上来,唯有红炉是真的担心他,“郎君,您这是去哪了?奴婢这便去准备热汤。”
他却如同行尸走肉般,掠过所有人,踏入屋内,将门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声响。
方才他要走,余嬷嬷担心下着雨他会着凉,拉着他在廊下等,赶紧去找油纸伞。
而后他便听见屋内母亲语气厌恶地吩咐下人,将那宫灯抬去柴火间丢了。
其余的话也不必再听了,他染血的手指生生撕破了那身不属于自己的外袍。
做这宫灯又有何用呢,他早该认清了的。
母亲自便对他委以众望,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希望他能改变她的命运,可他还是叫她失望了。
自他烧伤后,母亲便不再看他的脸,更别是关心。
沈放死死盯着掌心那被雨水泡肿了的伤口,蓦地笑了起来,或许他就该死在那场火里,而不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郎君,热汤已经备好了,您还是赶紧泡个澡驱驱寒气。”
“郎君,方才林娘子派人送来了笔纸,还有两身新衣,就放在书桌上。”
听到这句,他的眼珠子才木然地转动了两下,桌上果然放着一堆东西,笔墨新衣还有她每日会送来的糖糕。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爱吃糖的人,他缓步站起,走到书桌前,才看清托盘上的东西。
衣服是上好的锦缎,即便是他幼年得宠时,也不曾用过这般好的衣料,最叫他觉得刺眼的是,衣服正好是湛蓝色的。
越是好的东西,在他的眼里便越是嘲讽,他配吗?
沈放眼底升起些许狰狞之色,将东西全都拂到了地上,正想撕碎那些衣物。
就见里面滑出了一张纸笺,娟秀巧的字迹写着,“五哥哥,明早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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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姐姐,我在路上瞧着这花儿好看,特意摘来给你的,你快闻闻香不香。”
林湘珺看着眼前只到她胳膊高的男孩,被迫早起的阴郁瞬间放了晴。
家中所有的弟弟妹妹里,这个安家三安观棋是最黏她的,用他的话,便是最喜欢天仙似的七姐姐,以后娶娘子也要按着七姐姐的模样寻。
可这子性子实在是顽皮,活像是凳子上搁了东西,一刻钟不看着他便要上房揭瓦。
自从有次他带着林湘珺下雨天去摘荷叶,回来后她病了一个月,林老夫人便发话,不许这混世魔王再来林家闹天宫。
但她内心里,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见他和半年前差不多,依旧没长个,忍不住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观棋你怎么还不长高,你这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去看花灯啊?”
前几年有次上元节,她碰巧在安府过节,晚膳后其他弟弟妹妹都相约去街上看花灯了,唯有林湘珺无聊地玩着棋盘里的棋子。
那会才丁点大的安观棋,将刚得来的岁封送给了她,还立下豪言壮志,等他长得比她还要高了,就带她去街上看花灯。
没想到这家伙,成天爬树又下水,就是不长个,今年都十岁了,还是和别人家七八岁的童差不多。
“哎呀,七姐姐你别揉我脑袋了,嬷嬷揉脑袋会长不高的。”
“嬷嬷都是骗人的,你来我这喝几日牛乳,保管你很快就长高。”
“我不要,那东西寡淡难闻,比药汤都难喝,我还不如多吃两块糖。”
“心你的牙齿。”
安观棋正处于自己是个大人的阶段,对于这种揉啊摸啊的动作很抗拒,嘟着嘴将自己的头发抚平。
“七姐姐今日怎么这般早来。”
林湘珺平时都是踏着先生的脚步来的,可这会人都没来几个呢,实在是有些反常。
她也是没办法,谁让她昨日了大话,今早要在书堂门口等沈放的。
但她不知道沈放会什么时候来,怕他来时她还没到,岂不是食言了。
昨儿才为了食言这事,惹了沈放不理人,她是好话了一箩筐还送了好些东西,才叫他松口的,她可不想接连着又把人给惹生气了。
林湘珺扯着衣袖了个哈欠,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接过春喜递来的牛乳喝了口,清醒了些。
这事一句两句的不清楚,她便随口扯了个由子:“总不好日日都让先生等我吧。”
安观棋到底是年纪,没有多想,伸手去拉她的手:“那我们进去吧,外头怪冷的,姐姐可别又冻着了。”
“屋里墨汁的味道太重,炭火烤得人闷得慌,你先进去,我顺便等个人。”
“等谁啊,清荷姐姐吗?”
“不是,是个特别聪慧的哥哥。”
“我不信,文先生夸我是所有人中资质最高的,哪有比我聪慧的人。”
安观棋确实天赋高,但他有双亲疼爱,有京中最好的先生为他讲学,可沈放就不同了,他到如今还有这般的学识全靠自己。
“得意忘形,心我告诉先生。”
恰好和安观棋年纪相仿玩在一块的沈六郎来了,两个家伙闹着进了书堂,也就顾不上她了。
林湘珺倚在石柱旁,托着下巴鼓了鼓嘴,沈放怎么还不来啊。
天光渐渐亮起,其他人也相继地来了。
她长得好看,又是沈家的客人,最重要的是她这么早来,着实叫人意外,路过瞧见她的都要攀谈两句。
尤其是宋温期,一眼便瞧见了她,甩开身旁的沈清荷朝她快步而来。
“七娘今日来得好早。”
这几日她都没来,宋温期心里总觉得缺了一块,此刻瞧见她自是欢喜不已。
休沐回府时,祖母也隐隐提起过宋温期,林湘珺态度还是很明确,宋郎君是个好人,但她命不久矣,还是不要去害别人的好。
林老夫人见她似乎有所改观,越发觉得让辈们自己相处是个正确的决定,但也不可操之过急,便没再逼问。
此刻瞧见宋温期,她出于礼貌,客气地应了两声。
“我在等人。”
等了大半个时辰,林湘珺是又无趣又乏累,她从来不知道等人是如此枯燥的事情。
不会前两日沈放也是这么等她的吧,想着这个,她又觉得自己理亏,不敢有半分的不耐。
听她在等人,宋温期的眼睛都亮了,嘴角的笑容根本遮掩不住,难不成七娘是在等他?
“七娘可是在等……”
只是不等他完,紧跟着他的沈清荷到了,笑着上前将手中的食盒举了起来:“七娘,我来时瞧见你家婢女正要给你送东西,我便一并带来了。”
是她早上来不及,只用了几口早膳,严嬷嬷怕她饿着,差人送来的。
她这会确实有些饿了,捡了个龙眼包子两三口下了肚。
林湘珺的脸被包子塞得鼓鼓得,分明是如此粗俗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俏皮中带着可爱,看得宋温期不自然地红了脸。
沈清荷见此,状若无意地道:“七娘可是在等五哥?”
“是啊,他答应了我的,怎么还不来,难不成也是起晚了。”
宋温期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那日沈清荷与他时,他是全然不信的,难不成七娘真的看上了那个毁了容的沈五郎?
但显然这会不是交谈的好时机,文先生来了,宋温期只好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不甘心地进了屋。
可林湘珺还是不相信沈放会食言,难道他没瞧见她写的信笺吗?她昨日不是答应了吗?她踮着脚尖朝着院门的方向探了许久。
终究是失望地垂下了脑袋,“罢了,五哥哥许是有事来不了,我们进去吧。”
今日的课上,她也频频出神,等到散学,顾不上宋温期想与她话,快步上了轿子。
“你五哥哥得了风寒?怎么会呢,昨儿我走得时候还好好的啊,看过大夫了吗,我进去瞧瞧他。”
“郎君怕病气过给了娘子,就不见娘子了,待病情好些了,再登门谢过娘子。”
林湘珺站在房门外,不停地张望,可就是瞧不见屋内的情形。
昨儿这样的事她已经做过一回了,但相同又不同,今日刮起了风下起了雨,院中原本堆着竹条的角落此刻空空如也,猫也不在。
她没有理由再留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时还不忘叮嘱红炉,照顾好沈放,明日她再来。
一直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红炉才推门心地走了进去,看着站在窗牖边的沈放,微微屈膝,“郎君,林娘子已经走了。”
“林娘子明日再来探望您。”
红炉觉得自家郎君真的很奇怪,明明关于林娘子的东西,他都不许任何人碰,林娘子偶尔落在这的东西,他都心翼翼地收起来了,按理来应当是很在意林娘子的。
可这会人已经来了,他根本就没病,却要避而不见,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沈放安静地站着,手中把玩着一支新笔,这是昨日林湘珺送来的,他低下头轻轻地笑了。
为何不见?
没人知道,方才他去过前院。
他看到林湘珺对着其他人笑,她会亲昵地摸孩的脑袋,会和别人斗嘴撒娇,还会毫无顾忌地吃别人手中的东西。
他全都看到了。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林湘珺对每个人都这般的好,他与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不,他只是被她怜悯施以援手的一条可怜虫罢了。
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和个毁了容的丑八怪亲近。
沈放想起宋温期看她的眼神,眼底的戾气愈浓,手中的笔杆应声断裂。
作者有话:
放放好惨,吃醋了自己也不知道,没有姐姐想要安慰安慰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