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圆月高悬。鬼舞辻无惨久违地回到了那个他极为熟悉的地方——很多年前这个地方叫做平安京, 而现在它的名字是京都。

    鬼舞辻无惨曾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用着那具孱弱的身体——那具吹会儿风便会头晕，受了凉就会咳嗽, 不能跑也不能跳，甚至连外出行走都困难的躯体。

    而那个时候, 他也还不是鬼舞辻无惨。

    那是他曾经身为人类时的过去。

    距离他变成鬼已经过去了一千年，这一千年来他从未回到过这个地方, 甚至每每到了要回想起这里的时候，都会刻意将那些翻涌而上的记忆压落心底……

    那些, 全都是和她有关的记忆。

    但是今天很奇怪。

    鬼舞辻无惨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 就像是在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人的声音——哪怕他既不信神佛、亦不信天命。

    因为那个声音告诉他, 在这里，他或许能遇到某个人。

    所以他来了。

    比之一千多年前, 贺茂神社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除了主要的结构没什么变动, 其他的细节早在岁月的变迁中截然不同。

    夜里神社里的人都入睡了, 只有几个守夜的巫女还在神社内走动，鬼舞辻无惨下意识避开了她们，只是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现如今正值夏日，夜空中云层稀疏, 哪怕换成普通人, 也能清晰地看到地面上的景色, 更不要本就适应了黑暗、视力极佳的鬼舞辻无惨。

    他踩在木质的檐廊上，从拐角处转过来，视线内忽然出现了一道的身影。

    那是个坐在檐廊上，仰着脑袋望着夜空的姑娘。

    姑娘穿着神社里常见的巫女服，背对着他，乌黑的头发垂坠在檐廊上，那道的身影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她用细细的、带着些赌气意味的声音：“不亲口道歉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哦。”

    听到这个声音，鬼舞辻无惨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哪怕她没有回过头，他也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

    “睦月姬。”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之后，姑娘忽然转过了脑袋，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歪了歪脑袋，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谁？”

    鬼舞辻无惨蓦地不出话了。

    见状她鼓起了脸颊，略带些恼怒地开口：“是晴明大人让你来的吗？那你回去告诉他好了，我不要你们来，我要他自己来找我。”

    原本只是沉默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鬼舞辻无惨，顿时愣住了。

    她口中的晴明大人，不管怎么想，鬼舞辻无惨也只能想到那位平安时代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但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一千年。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姑娘又开口了，她像是才看清楚鬼舞辻无惨的扮，恼怒的神色被疑惑和好奇所取代：“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呢？”

    自从明治维新之后，国内逐渐流行起了来自西洋的服饰和习惯，鬼舞辻无惨也毫不落后地换上了西装——虽只是在上层阶级流行起来的东西，但是要现在还有人完全没有看过，在京都这种地方也是不大可能找的出来了。

    所以……

    “还是，你不是晴明大人派来的吗？”姑娘环抱着双手一派沉思的模样：“那是博雅兄长？还是赖光兄长？或者是宫里面的人吗……”

    她一拍手掌，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宫里派来的遣唐使对吧？这也是从唐国带回来的东西吗？”

    她睁大着亮晶晶的眸子，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更加明亮通透。

    如果一开始还有些怀疑，那么现在鬼舞辻无惨已经能够肯定了——这次的情况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没有话，只是在她的注视下走近，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任由着那些古久的记忆涌出脑海。

    姑娘见他不话，皱着眉头撇了撇嘴：“你好奇怪啊，难道是哑巴吗？”

    分明对她来，面前的男人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但她却依旧可以一个人絮絮叨叨地上半天，直到发现不管她怎么，对方都没有任何回答的时候，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挫败的模样。

    坐在檐廊上的姑娘弯下腰，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圆圆的脸被挤成一团，看起来软软呼呼的。

    她露出苦恼的神色，像是在忧愁着什么，然而只有一直注视着她的鬼舞辻无惨能发现，事实上安静下来的姑娘仍在时不时移过眼睛，偷偷摸摸地瞄着这个扮奇怪的男人。

    “喂——”

    她拉长了语调，放下手扯了扯他的风衣衣尾，这时候的语气仿佛在撒娇一般：“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平静而又温柔：“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姑娘眨了眨眼，忽然爬上木质的檐廊，她眯着眼凑到鬼舞辻无惨面前，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他脸上。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忽然。

    鬼舞辻无惨骤然缩紧了瞳孔。

    “但是是在哪里呢……”姑娘又开始思考起来，得出的结果却是：“啊……完全想不起来。”

    鬼舞辻无惨忽然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失落却把那份心情极快地掩盖了。

    “一定是因为天太黑了。”姑娘言辞振振地解释道：“因为到处都黑乎乎的，所以我看不清楚，就想不起来了。”

    她：“我好讨厌晚上啊。”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点冷。

    但他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为什么呢？”

    姑娘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因为晚上一点意思也没有啊，又冷又黑，也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什么都不能做了，谁会喜欢晚上呢？”

    鬼舞辻无惨顿了顿，轻声回答道：“……是吗。”

    “当然呀。”姑娘鼓着脸毫不犹豫地附和。

    “但你还是喜欢月亮的吧？”鬼舞辻无惨忽然问她。

    这本是他极为肯定的事实，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姑娘居然摇了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

    几乎是在她作出答复的同一时间，鬼舞辻无惨便追问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姑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出来的话却很直白：“太阳又明亮又温暖，我喜欢太阳。”

    鬼舞辻无惨怔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因为咒。”

    这是她曾亲口告知他的，那个比现在的她年纪更大些的少女，曾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笑意盈盈地对他：“这是咒。”

    可这回发愣的换成了另一个人，姑娘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否认：“才不是你的那样呢，你根本就不懂这个。”她撇撇嘴，略带不满地：“不懂就不要学晴明大人话了嘛。”

    倘若将现在这幅场面放到任何一只鬼或是鬼杀队的队员面前，必定都会觉得极为荒谬，但现实确实如此，否定了鬼舞辻无惨的姑娘仍是鼓着脸看他，着那些童言无忌的话语。

    “晴明大人那么厉害，会有人想要模仿也是很正常的，我也一直都很喜欢晴明大人，”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当然，这也不是可以仗着我喜欢他就不来和我道歉……喂——你怎么又在发呆啦！”

    鬼舞辻无惨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开口了。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姑娘完全没有听清，于是往他身边爬了两步，趴在他身边问：“你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再一遍嘛。”

    但是鬼舞辻无惨没有再开口了。

    而那个姑娘则是趴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已经不如初次听到这个问题那般动摇，只是回视了她的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姑娘显然不太满意他的这种态度，忽然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在鬼舞辻无惨露出惊诧的表情时笑了起来。

    她：“你也看看我呀，认真地看一看，如果我们真的见过，那你肯定会认识我的，你想起来也是一样嘛。”

    看着这样的笑容，听着这样的话语，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分明早已不需要呼吸，但在这时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异常沉闷。

    于是他站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迈开了脚步。

    “你要走了吗？”

    姑娘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

    鬼舞辻无惨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话。

    那稚嫩的声音又问他：“你不带我一起走吗？”

    鬼舞辻无惨缩紧了瞳孔，脑袋里倏然有什么东西涌现出来，他猛然回过了头，注视着自己身后的姑娘。

    年幼的女孩露出什么计划终于得逞似的笑容：“被我骗到了吧？”

    “虽然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我还是发现了哦，这里并不是我的庭院。”姑娘颇为神气地背着双手：“我可是立马就发现了呢。”

    鬼舞辻无惨忽然有些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了。

    直到姑娘拉住了他的衣尾，仰着脑袋看着他：“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无惨张了张嘴：“无惨……鬼舞辻无惨。”

    闻言姑娘忽然露出了不太高兴的神色，否认道：“不对，不是这个。”

    她摇了摇头，执拗地：“是无惨。”

    ——只是无惨。

    姑娘把他的衣尾攥得紧紧的：“你是我的无惨，不是鬼舞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