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觉得您大抵不会想知道这些事罢了。”
不过既然巫女大人想要知道,那么告诉她也没有关系。
可在我将年幼时的那场大病,以及那位神秘的卖药郎曾对我过的话悉数告知巫女大人之后, 巫女大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那张昳丽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 似是担忧又似思虑,但更多的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无法理解的……该是怨憎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并非针对我的情绪,而更近于对缠绕在我身上那些挥之不去的、因体弱多病而导致的病气。
在紧蹙着眉头注视着我的同时, 巫女大人又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 却满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觉得痛苦吗?”
我一时间有些不太明白巫女大人问题中的“痛苦”究竟指的是什么,是现在的我?还是指那时的我?
或许都有吧。但是——
我思考了片刻,眨了眨眼反问她:“痛苦什么呢?”
或者换一种法——我又需要为了什么而感到痛苦呢?
从时候我便有所察觉, 因我的身体状况所造成的影响, 对我产生的效果其实完全没有多大。
而事实上,其他人大抵也能感受到, 它们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产生的效果才更加显著——愁眉不展的父亲和忧心忡忡的母亲,无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所体会到的情绪都远比我深刻。
仿佛连同我未能产生的那些感情,也一并被塞进了他们心中。
“因这具孱弱的身体而产生的痛苦,”巫女大人的声音里满是我听不懂的情绪,将她的嗓音压得喑哑而又低沉:“不能跑也不能跳, 稍微做些什么都会觉得难受, 甚至连在有风和太阳的时候外出这样的事都需要谨慎斟酌, 哪怕是多走两步都有可能会喘不过气……看到自己被困在这样的身体中,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吗?”
巫女大人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是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这时候的想法。
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远比任何时候更加沉重低落——就好像,巫女大人也曾经历过类似或者同样的事情一般。
通常来也的确是这样,人类只有在经历了同等甚至更甚的痛苦之后,才能对他人的苦痛感同身受。
但是……
我并没有产生巫女大人所的那些念头。
“为什么?”
她难以理解般问我,不知何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赤色的眸子里瞳孔竖起。
那是宛如瑰丽的宝石般纯粹而又剔透的色泽,却因眼底的神色而泛起阵阵波纹,甚至变得愈发暗沉。
见到巫女大人露出这样的神色,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解释道:“大概是因为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吧。”
想了想,也只有这种法更加贴切我的心境。
正因如此,我才未能感受到巫女大人所的那些东西,也没能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样,时刻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忧心。
“不论是身体的健康与否,还是其他的什么事情,都不是能靠痛苦和难过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对她:“况且我也从不觉得您的那些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您看,巫女大人不也是因为怪疾而不能见到阳光吗?”
闻言巫女大人抿紧了嘴角,下坠的弧度让她整张脸的神色都朝着不悦的方向开始移动了。
我继续道:“但是巫女大人还是可以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出来呀。所以对我来也是一样的,虽然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但是除去那些事情之外,也还有其他很多可以做的事,所以完全没有到令人无法忍耐的地步。”
巫女大人露出了怔愣的神色,深邃的红瞳里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道:“那如果你连现在能做的这些事情都无法办到了,到了那种时候,也还会这样想吗?”
我想了想,觉得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得太过肯定似乎也不太好,但以我这时候的想法而言:“既然您问的是现在的我,那么现在的我也可以告诉您,我还是会这样想的。”
“我不明白……”话音未落,巫女大人便已经开口了,她握紧了手掌,发白的指节按在木质的地板上,似乎还想要些什么。
“不需要强迫自己去明白。”
瞥见她握拳的动作,我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背上,慢慢揉开了她的拳头——事实上,在我们的手掌相接触的时候,她的力道便已经松卸下来。
我握起她的手掌,不由得笑了起来:“人都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也会有无法掌控的事情,要想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抓住,这样的想法,才更会给自身带来痛苦。”
闻言巫女大人睁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低下脑袋,将视线放在我们的手掌上——
她将自己的手指慢慢地从我的指缝中穿插过去,十指交握后收紧了手掌。
虚无的声音遥遥而至,便像是穿过了层层隔阂,最后还是落入了我的耳中。
巫女:“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这并非提问,倒更像是某种感慨,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巫女大人的唇边竟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虽我并不知道巫女大人究竟想明白了什么,但看她现在的样子——
一定,是很好的事情吧。
*
当天晚上我睡在了巫女大人的房间里。
在我为巫女大人擦干了头发之后,我们从温泉回到了她的房间,在门口时我吩咐了里子将我的寝具搬到巫女大人的的房间来铺好。
而在我们一起去我的房间里取完我明日要穿的衣物,再一起前往巫女大人的房间时,拉开障门看到的便是两副已经铺好、摆在一起的寝具。
氤氲在房中的烛光柔和了巫女大人的五官,或许也有因眼神的变化而产生的影响在其中,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让我觉得,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甚至在发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时候,巫女大人还会朝着我翘起细微的弧度,似是安抚般温柔得过分。
我不愿破这份少有的亲密氛围,便什么话也没,只有角落中炭火的微光映红了黑暗的夹脚,释放暖意的木炭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原本在温泉中沁入的暖意,早在廊间又被寒风吹走了大半,我早在进来后便自己缩进了寝具内,又拢上了厚厚的被子,但穿着同样单薄的巫女大人却仍坐在榻榻米上,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立刻睡觉的意思。
我靠在枕头上望向正襟危坐的巫女大人,忍不住出声破了这时候的安静:“您还不睡吗?”
闻言巫女低下脑袋看了我一眼:“您先睡吧,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睡吗?”
在巫女大人的解释完之前,我开口断了她的话:“您在做的,是很重要的、一定要现在就做完的事情吗?”
我努力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脸以便能让巫女大人看清楚我这时候的表情——虽然之前是过“不需要明白”这种话,但若是放到现在来,我其实还是希望她能理解我这时候的想法。
见状巫女大人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掀开她的被子,也躺进了寝具中。
我们这时候相隔的,也只有几个脑袋那么远的距离,躺下时能看到是彼此露在被子外的脑袋,看着巫女大人这时候的模样,我挪了挪身子,往她的方向靠拢了些。
但即便如此,仍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只是稍作思考,我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于是我又问:“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巫女大人怔了怔,像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毕竟以我们现在的姿势,其实也已经是“一起睡”了。
还不够……
我仍觉得不够。
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太远了。
在刚才一起泡温泉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之前的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比起远远地看着,我还是希望能更靠近巫女大人。
所以——
在巫女大人还没有回答的时候,我大着胆子从自己的寝具中出来,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探出脑袋时刚好看到巫女大人面上惊诧的神色,以及我们之间只余数寸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巫女大人的身体更僵硬了,就像是那时候我在温泉中靠近她时的反应一般,像是抗拒、又像是……
羞赧?
但在我缩在她身侧,询问她是否可以的时候,巫女大人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轻声道:“嗯。”
不同于我所认识的其他女子,巫女大人的身上有一种很浅淡的香味,但并非是脂粉或香薰的味道,而更像是某种植物般、轻柔自然的气味。
因为太过清淡,也只有在这般靠近的时候才能有所察觉,以至于往常那般的相处中,我竟从未闻到过这股味道。
但不知为何,躺在巫女大人的身侧时,我却忽然又生出了某种奇诡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就好像我曾经也与什么人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具体该是如何,但有一点敢肯定的是,从那个人身上传来的味道,必定不似巫女大人这般。
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是因长年累月的熏染而沾上的、难以挥去的药味。
仿佛有什么颠倒了一般的混乱感侵袭而来,却又因巫女大人那无论如何也无法产生热意的身体而变得冷静,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眼尾,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满印着我的面容。
有什么话不受控制般脱口而出了——
“夜安,无惨。”
然而巫女大人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个令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动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竟微微侧过脸颊,那略带凉意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掌,在我受惊般将手缩回寝具中之后,巫女大人眯起了眸子,轻声道:“夜安,睦月姬。”
*
不知是因为在从温泉回房的路上吹了冷风,还是因为与巫女大人同榻而眠时被她身上的凉意所影响,第二日起来时我便觉得头脑有些发烫,昏昏沉沉的不起劲来。
里子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因为我常年病不断的缘故,她也被送去医馆学习了一阵子,所以这种简单的病症哪怕不去请医师来也能解决。
但是当里子将药汁送来巫女大人的房间时,她的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仿佛深知那碗中的东西有多么难以入口一般。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巫女大人是否也曾因为她所的不能见阳光的怪疾而被迫服药治疗,所以才会露出这般神色。
但这种事情,总归不太好开口。
但在我喝完药汁后,巫女大人所露出的微妙神色却令人愈发在意起来。
“不苦吗?”
她忽然问我。
事实上,我已经有很久没生病了。
当然,这是相较于往常的频率而言。在以往,我几乎每个月都要病上那么一两次,虽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情,但偶尔还是会因此惊动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慌乱下请来医师们进行治疗,稍有好转后又会旧病复发,我的身体便一直是持续重复着这一过程。
可这次的病情到来时,却是已经距离上次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自从巫女大人来到城中之后,我还是头一次在她面前显现病容。
实际上母亲也曾在前几日又光顾了我的院子——她只是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没有叫侍女过来告知我,也没有进入我的房间。
我是在事后听到了里子的传达,才知晓母亲一直认为我的身体能够有所“好转”是因为巫女大人的缘故。
不仅如此,听里子的法,父亲大抵也是如此认为的。
也不奇怪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医师们已经无法让我的身体痊愈,那么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也并非是难以理解的行为。
更何况——大家皆是有目共睹,巫女大人的到来的确对“祛除邪祟”有所作用,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一直让她留在城主府反倒是好事。
可看着巫女大人面上露出的神色,听到她询问我药汁是否苦涩的声音,我便能够明白——巫女大人并未对我做任何事情。
只是巧合罢了。
我摇了摇头,又将身体缩回了寝具内,看到巫女大人垂坠在身侧的长发,却不由得伸出手捻了捻。
巫女大人挑了挑眉,却未将头发从我指尖拉出来,也没有动身远离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我动手动脚。
白日里的温度虽比夜里更高些,但还是要依靠炭火取暖,喝过药后舒服些的身体加上四周暖洋洋的温度,很难不让人犯起困来。
不知何时睡着的我,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抓着巫女大人的发尾——看来是睡觉前没能放手,所以便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再次醒来。
不过……
“您为什么不把我的手拿开呢?”
我略感歉意道:“这样对您来一定很不舒服吧?抱歉。”
闻言巫女大人随意地移开了眼睛,只了声:“无事。”
那些与我截然不同的带着卷曲弧度的长发,随意散落在巫女大人身侧时的模样,虽的确很美丽,但有时候恐怕还是会有些碍事吧?
思及此处,我取来了木梳,坐在巫女大人面前时凑近了她:“我来为您梳头吧?”
闻言巫女大人眼尾微微上挑,却似乎并未意外,反倒是毫不抗拒地转过了脑袋,将那头漂亮的长发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其实并未学过如何挽发,但在以往里子为我梳头时,我曾从铜镜中看到她的动作,再加上以前仍和母亲住在一个院子里时,偶尔去母亲的房间里,能看到侍女们正在为母亲挽发的场景。
并非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为巫女大人挽上了母亲曾梳过的发型,将那头微蜷的黑发盘起后,只有鬓角落下几缕碎发,落在洁白如玉的面孔上,更衬出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貌。
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这种发型也只能在我与巫女大人二人独处时梳起——这是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才会挽起的发型。
巫女大人必定也是知晓的,但为了不扰毁我的心情,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任由我扮着。
是因为在意我,将我视作重要的友人,正如我喜欢她一般喜欢着我,所以才会任由我对她做着这些事情。
我所拥有的,是这世间第一个令我极为在意,却也回应了我的在意的友人。
满浸在心里油然而生的喜悦中,我放下梳子,拿来铜镜让巫女大人欣赏自己这时候的模样。
不知她是否看清楚了自己的样子,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望向我时,却将我的倒影清晰地刻在了眼底。
我一时没忍住,又想要逗逗巫女大人,便将手中的梳子塞进了她的手中,道:“您能为我也梳一次头吗?”
闻言巫女大人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手中的木梳,又看了看我,露出的似乎是有些为难的神色。
我顿时明白了:“您不会吗?”
听到这话,巫女大人却正了神色反驳道:“只是不怎么熟练罢了,你……你转过来吧。”
嘴上着这样的话,实际上巫女大人的动作却比“不怎么熟练”更加生疏,甚至可以是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以至于连最基本的梳理都无法做好。
因睡觉而导致的纠缠在一起的发丝,直接被巫女大人粗/暴地扯开,因此而牵动的发根和头皮,甚至能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但我什么话也没有。
只是……巫女大人似乎在尝试着为我梳起同样的发型,得到的结果却是歪歪扭扭,显然是失败了。
“也很好看呀。”
我捋了捋脸颊两旁的几缕碎发,让自己尽量看起来自然些:“巫女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言巫女却蹙起了眉头,伸出手想要拆掉这个发型,却被我抢先一步按住了头发:“真的已经很好了。”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很喜欢。”
我环住了巫女纤细的腰肢:“只要是巫女大人为我做的,我都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巫女大人本想拆掉发型的手往下落了落,放在了我的背脊上,略带凉意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过了好一会儿,巫女大人忽然开口道:“但我想给你更好的。”
在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的时候,巫女大人便补充道:“你也值得更好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分明是极为温柔而令人感动的话语,但我却无端觉得有些诡谲,甚至能从巫女大人放在我背上的手掌感受到某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时候的巫女大人,或许一点也不高兴——她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仿佛只要我一点头认可,便又会让她的心情急转直下。
但这时候的我却下意识忽视了那份怪异的感觉,只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所以在这时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觉得巫女大人已经足够好了。”
我从她怀中抬起脑袋:“或许实际上来,更好的东西确实是存在的,但在我眼中,只要是巫女大人给我的,那就是我所认为的最好的了。”
闻言巫女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连同本在轻抚着我的脊背的手掌,也轻轻地颤抖起来。
她沉沉地注视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主动低下脑袋,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你真的是这样认为吗?”
带着凉意的气息落在我的面颊,长长的睫羽几乎能扑在我的眼皮上,巫女大人半阖着眸子,嘴角的弧度惑人而又旖旎。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动作时也带动了巫女大人点头。
“那么……”巫女大人仍是伸手拆掉了那个歪歪扭扭的发型,她一面动手,一面贴着我的脸颊,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朵上,流泻而出的声音便如吟咏着动人的和歌。
“我以后一定能做得更好的,”巫女大人贴在我耳边轻声道:“所以每一次,我都会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这既是承诺也是誓言,是联系着彼此感情的“咒”与“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