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虽并未见过鬼杀队中的其他人, 但远山大人给我留下的印象, 其实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为了本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而努力,为了保护素不相识的人而战斗, 为了追查鬼的行踪, 而来到了城中。
我们仅仅相处了数日,我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些我从未拥有过的坚定信念——和什么目标也没有, 甚至可以是冷漠也不过分的我相比,他所拥有的感情,便如同太阳般耀眼灼目。
那正是支撑着他前进的、是融入骨血中的存在的意义。
但现如今我所看到的却只有他的尸体。
已经失去温度, 被细雪所覆盖, 连完整都称不上的……毫无生机的躯体。
视线内白茫茫的积雪中突兀地斑驳着猩红的血色, 脑海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混乱思绪,从脚底开始升起刺骨的寒意, 仿佛在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牙关不停地着寒战, 口腔内似乎也弥漫起了铁锈般的血腥,四周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怪异安静。
我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表情究竟如何,但想必我此刻的脸色必定是极为可怖狰狞的丑陋模样。
……不是。
不知为何, 我抬起了手掌放在自己脸上, 我这时才发觉——我的表情其实很平静。
别狰狞可怖, 就连咬牙切齿都算不上。
甚至可以, 是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神色。
只是脑袋里承载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东西, 以至于我甚至无法抬起脸来,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把掉落在我身边的长刀上, 紧紧地注视着它, 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那些人类很烦。”
有谁开口话了。突兀地破了维持许久的诡异安静,落在耳中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分明不是我熟悉的女性的声音,但在它响起的时候,我却有种几乎要落泪的冲动。
与那道声音一同产生的,是心底里的异样熟悉——宛如听到过千万遍一般,当它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响起的那一刻,我便止不住地发抖。
“你也觉得受够了吧?”
他:“仗着所谓父母的身份,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你掌控在手中,想让你怎样你就必须要怎样,不管是平时的事也好,还是所谓的终身大事也罢,总是在替你做着决定。”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并不知晓这样的念头为何会在他的脑海中产生,也不知晓他要同我这些话的原因,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人类的大脑往往会无法像平时那般冷静地运转。
但话的人给了我足够的做出反应的时间。
——我并不觉得有谁很烦。
不管是父亲大人还是母亲大人,他们为我做出的决定,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在我看来,是否需要做出这样的改变,根本没有具体的意义。
虽然并不能喜欢那些东西,但从实际上来,我也不抗拒接受他们的想法。
但在另一个人看来,却并非如此。
平缓的男声在我面前继续响起,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或是感到罪恶的意味,他似乎只是在陈述着自己的看法,并且认为——我的想法必定也如他那般。
“哪怕不用想也能知道,在他们眼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鬼舞辻无惨:“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呢,与其想着如何让你去做些什么,倒不如想想应该给你些什么。”
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和以往所感受到的白皙柔软的手掌不同,男性时的无惨,他的手掌要比我宽上许多,掌心的触感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但是——这样的感觉,却无端透着熟悉。
就好像在曾经,我们也曾这样十指交握,低声细语地向着对方倾诉衷肠。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柔到过分的熟悉感与现实所发生的残酷交叠在一起,让我的思绪愈发难以平静。
“睦月姬,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低下脑袋,贴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还记得你对我过的话吗,是你喜欢我,想要一直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的确过这样的话,但并非是对鬼舞辻无惨,而是对那个巫女无惨。
大抵是我一直维持着一言不发的模样,以至于鬼舞辻无惨也有些恼怒了,话的语气不复开始的温柔,而是带上了明显的不悦。
“其实你也并不需要那些人,不是吗?”
他自言自语般开口:“明明那个时候,他们给你做了决定,你知道自己要嫁到京都去的时候,你也只是不想和我分开而已。”
这时候再回忆起往日的点点滴滴,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与假象之上的相处与感情,根本就不是真实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忆之中的巫女,那个虽然偶尔给人以强势或时常露出轻蔑般的模样的人,只是个嘴上着过分的话,但实际上却很容易心软,又会在我道歉或是主动和好的时候,轻轻松松地放下心中的隔阂,变回往常那般温柔的模样。
而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太过奇怪了。
他所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出这种话的原因。就好像我从未看清过他一般——事实上似乎也的确是这样的。
我所认识的,只是那个名叫无惨的、前来城中借宿的巫女。
沉默在我们之间扩散,过了许久,我的下颌突然被人抬起,视线被迫从那把长刀上移开,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竖瞳。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你觉得我是错的吗?”
这才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量起他的模样。
苍白的面容、俊秀的五官、明明是弧度熟悉的微蜷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时却给了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昔日的艳丽全然不复,余下的只有近乎残忍的阴沉——那双猩红的瞳眸里,完全找不到半分柔软的意味。
很显然,他在生气。
而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他会生气呢?
在我未能察觉的时候便将父亲大人变成了鬼,而母亲大人见到他时露出的恐惧神色,也足以证明母亲大人也知晓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展露在我面前的模样,都是假扮出来的形态。
明明被欺骗的人是我,被隐瞒了一切的人也是我,哪怕有我本人也刻意不去思考的因素在其中,可现在应该生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
“为什么?”
我下意识开口了——是很平静的声音。
明明脑海中已经混乱到了自己也无法梳理的地步,但声音却依旧平静。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何能够如此,但听到这个提问的鬼舞辻无惨,脸色却稍稍有所好转。
我果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哪怕从声音听不出来,但只要稍微想想,便能知晓我这时候应当是对他抱有怎样的情绪。
他反问道:“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吗?”
他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用这样一种……似乎是责怪,但又仿佛是怀念与庆幸般的眼神,一面看着我,一面却又展露出了怒容。
我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对他的理解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抵也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事情——明明将父亲变成鬼都已经瞒着我了,那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
倘若是以他的能力,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之下,做到这些事情也是轻而易举的。
“因为人类的寿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总归只有这么长。”鬼舞辻无惨开口道:“所以早一点和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你也并不需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那些人是生是死也没什么区别吧。”
“只要不去想就可以了,当做他们生病死掉了,或者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个鬼杀队的柱更是只见过几面的程度,就当做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陌生人,只要过几天就可以连脸都忘掉了。”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扩散在寒风中,不知是寒风的作用还是这些话语的作用,我竟觉得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渐被抽离,哪怕是被他握着的手掌,也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不对。
我想要反驳他。
他所的那些,全部都不对。
哪怕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也没有要被抹杀的理由,即便是偶然遇见的路人,也会有相遇的必要——一切存在的东西,都会有存在的意义,一切发生的事情,也都有发生的原因。
正如我与鬼舞辻无惨的相遇。
“鬼舞辻无惨,”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脱口而出的话语,哪怕在心底里纠缠着无数的念头,但这句话却是极为清晰的。
我想要否认他,并且不希望以前重复过去的错误,所以才会开口。
耳边忽然响起了卖药郎曾对我过,倘若被名为“误会”的咒束缚,那么所迎来的,也必定是悲剧的结局。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对她所产生的感情,我将其当做最好的友人,并且坚信对方也是这样看待我的这样一种想法,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误会。
鬼舞辻无惨恐怕从未将我当做“朋友”看待。
那么在他看来,我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恐怕再没有问出口的可能性了。
身体比意识更加迅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上竟已经握着剑士所留下的那把长刀。
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剑士大人曾告知我这把刀的来历。
能够杀死鬼的只有阳光和紫藤花,普通的刀剑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所以在鬼杀队中,队员们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日轮刀”。
那是由特殊的材料所锻造而成的,因为带着太阳的力量,所以能够斩杀鬼的利器。
在我的手中,正握着远山大人的日轮刀。
视线落在几步之外的青年身上,我注视着那人的眼睛,看到他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被另一种喷薄而出的怒意所取代。
他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质问着我现如今的举动:“你在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其实很清醒,呼吸的方式变得和往常截然不同,随之而来的则是是身体发生的变化——本因常年体弱而只能卧病在床的身体,忽然变得轻快而又灵敏。
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时候,作为鬼杀队水柱的远山大人使用了所谓的“呼吸法”。
而这正是呼吸法所产生的作用。
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赭色的眸子里布满阴霾,他黑沉着表情,“明明在此之前甚至都没有碰过刀剑,却能在这种时候使用出那种东西吗……”
嘴上着的话似乎透露出意外,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似乎并不意外。
这种奇怪的感觉自他开口的瞬间便笼罩在我的心头,让我不由觉得,他对我所的那些话其实并不仅仅是针对着这时候的我,倒更像是在更早之前,也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声音像是穿过了时光的岩壁,从久远的过去渗透而来,带着延续了许久的怀念与孤寂,却又夹杂着并不美好的其他情绪。
但这时候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让我体会这些情绪具体是什么了,在我捡起刀剑的那个瞬间,便已经站在了与他截然相反的立场。
这是属于鬼杀队的刀,也是属于鬼杀队的水柱——远山义礼的刀。
我所捡起的并不只是这把日轮刀,也是他所使用的呼吸法,他在我面前曾使用过的每一个招式……更是他的信念。
无论如何也要斩杀恶鬼,守护他人的信念。
哪怕那些人本与他毫无干连,但属于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存在,也值得被肯定与尊重。
“鬼杀队是怎样的存在呢?”
不知抱着怎样的念头,我竟开口询问他这样的问题。
闻言鬼舞辻无惨也愣了一下,脸色依旧很不好看,却回答我:“是很烦人的东西。”
仅仅是这样一句话。
“……是吗。”
不知是不是我的反应又让他想到了什么,他开口道:“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这句话竟带着几分平静,他继续开口道:“一开口就能想到那些鬼杀队的人会什么话,大抵又是要为家人报仇,着要让我下地狱之类的……”
没有听完他想要出口的内容,我断了他的话:“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呢?”
在他的眼里,我应当怎样才是正确的呢?
“我给了你最需要的东西,”鬼舞辻无惨并未因我中途断他而生气,反倒是真的为我解释起来,他对我:“那些阻碍到你的人,我全部都帮你杀掉了。”
这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一定在什么时候,我们曾经相遇过。
或许正是因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让他无比坚信这样的想法才是正确。
也正是因为那样的过往,才会让他觉得,为我做出这些事情,才是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
但是,“你错了。”
我轻声道:“一切都错了。”
所以最终要迎来的,也只有“悲惨”的结局。
这一次沉默的对象变成了鬼舞辻无惨,他安静地注视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么你想怎么做呢?”
我想要做完元山义礼未能完成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念头,身体不自觉地产生了动作,被攻击的对象极快地躲开了这一攻击,失去目标的日轮刀斩断了障门。
那个巫女大人住了数月的房间,就这样被彻底破坏了。
其实本来也没有要保留的意义了,这样的东西留下来,也没有任何作用。
我所需要和怀念的,已经不是这些了。
分明是第一次拿起刀剑,但身体却因为呼吸法的影响轻松得不可思议,哪怕一直在进行着高强度的战斗,也未能感觉到疲劳或是难以呼吸。
但我的攻击并未对鬼舞辻无惨造成太大的伤害。
日轮刀似乎也对他产生不了太大的作用。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自我愈合,在我的视线内所见到的,只是那略有些狼狈的身姿。
“源睦月。”他忽然唤起我的名字,并非是以往那般的“睦月姬”,而是完整的“源睦月”。
我没有话,刀尖下压着随时都能再次挥舞。
其实在进行攻击的时候,我便能够察觉到——我并没有获胜的可能。
诚然远山大人是位勇敢的猎鬼人,也是鬼杀队中最为强大的柱之一,但是……还不够。
他的攻击,对于鬼舞辻无惨来,还远远不够。
而我之所以能够对他造成伤害,更多是因为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对我手下留情。
他没有在我面前使出全力。
“你恨我吗?”
我忽然问他。
这时候问出这种问题其实是很奇怪的,甚至按照常理来,就算真的要问,也应该是由鬼舞辻无惨来问我这样的问题才对——他杀死了我的家人,用假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他所做的这一切,才更应该被憎恨才对。
但我却觉得……他望向我的眼神,在我们的目光对视之时,我从那双猩红的瞳眸中所见到的神色,分明隐藏着过分复杂且沉重的感情。
鬼舞辻无惨没有话。
但我想,我这时候应当是恨着他才对。
哪怕心底里没有愤怒或是悲痛,但我所做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无言地诉着这份仇恨。
所以我才要杀掉他——杀掉鬼舞辻无惨。
哪怕我其实做不到。并不是因为不够想,而是因为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
我不明白他现在的想法。
凛冽的寒风吹起他的发梢,更能让人清楚地看到他此刻的神色——难以理解、难以名状。
“你恨我吗?”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反问道:“因为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人……和鬼?”
我忽然不知道该些什么才好了。
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但就在这种时候,忽然响起了极细微的脚步声——是从院落门口传来的脚步声。
从未见过面的剑士腰侧别着长刀,他的羽织被风微微吹起,衣摆在空中泛着弧度,面无表情的脸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
我愣了一下,不只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也因为他脸上奇怪的斑纹。
那是从左边的额角往下扩散,仿佛火焰一般炽热的色彩与形状。与那头同样显眼的红发交相辉映,令人不由得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剑士的耳垂挂着日出花纹的花札耳饰,在风中微微浮动着。整个人便像是突然出现在庭院中一般,突兀却又安静。
听到了紊乱的呼吸声,我下意识别过脸望向鬼舞辻无惨——正是他的呼吸声。
不仅如此,我甚至看到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近乎恐惧般的神色。
那个人是谁?
这样的扮,也是鬼杀队中的人吗?
没有任何人开口半句话,也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有的只是过于快速的动作,那位红发的剑士握上了刀把,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鬼舞辻无惨的突然靠近。
男性形态的他将我拥入怀中,令我不由得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想法,但在下一秒——有人斩下了那条手臂。
血液侵染了我的外衣,红发剑士的长刀从我面前划过,视线内所见到的是如太阳般耀眼的色彩,以及有些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大抵也是“呼吸法”。
只不过肯定不是我曾见远山大人所用的那种“水之呼吸”。
这位陌生的剑士似乎也与鬼舞辻无惨早就相识,因为当他拔出长刀的那一刻,鬼舞辻无惨便拥住了我,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我那时候竟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我总是在做着错误的选择——那一瞬间,似乎有这样的念头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直到看着鬼舞辻无惨的手臂也掉落在我面前,我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想错了什么。
他大抵是想要带着我一起逃跑的,因为知晓自己这时候无法战胜那位红发的剑士。
但是……那样的想法没能被变成实际,剑士斩落了他的手臂,并且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扔向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