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并非是那时那个与巫女形态的鬼舞辻无惨所许下的要一直在一起的约定, 而是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便已经结下的咒,是在遇到她之前, 便隐约会在心底里浮现出来的某种想法。
我曾对人许下约定……
哪怕并不记得许下约定的缘由, 也不记得约定的对象, 甚至连时间和地点也没有半分印象, 但这个不知具名的约定, 却让我支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医师的断言。
直到我遇见了鬼舞辻无惨。
那时候眼前仿佛忽然被拨开浓雾, 本不明晰的念头在一瞬间清晰可见, 我仿佛能听到某个人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低低地附在我的耳旁唤着我的名字, 耳鬓厮磨般亲密温柔。
“睦月姬……睦月……”
我曾经以为那就是巫女的声音, 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不对, 并不是她。
那是属于男性的声音。
是属于……无惨的声音。
却又不像是我后来所见到的、那个在我面前从女性形态变成了男性的鬼舞辻无惨,而是另外的……某个比他更加虚弱苍白的人类。
亦或者, 是比他更加年幼或是更加温柔的、难以从记忆中找出具体形态的什么人。
我的意识陷入了混乱, 甚至自己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此刻是否清醒。
一切都像是梦幻般虚无缥缈。
不论是我的经历还是遭遇,从年幼时长至如今的这段人生,亦或是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都令人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妄之感。
庭院里的暖风微微吹动着脸颊两边的发丝, 主公大人没有出声催促我,也没有对我任何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由我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我抬起了眼睛, 视线内所撞见到的则是温柔的、带着包容与鼓励的视线。
忽然有种很想对他些什么的念头, 想要对他倾诉些什么, 埋藏在心底里许久的东西,也会有想要与人分享的时刻。
所以在那个瞬间,我开口了:“是一个约定。”
我对他。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人的名字、样貌,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许下的约定,但那个约定的内容一直都在我的心里,我曾对那个人过,我们要一起迎来下一个春节。”
那是一直深埋在记忆之中,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不会被遗忘的——约定之春。
在我完这话之后,主公大人依旧用那般温和的视线注视着我,目不转睛。
像是为了确定我真的没有其他话一般,等到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询问:“那么,你现在也在为了这个约定而努力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给我带来的反应却并不平静。
在这个问题落入耳中的时刻,我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有什么豁然开朗一般,连同内心的阴霾似乎也因此消散殆尽。
“是的。”
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正是我真实的感受,我正是为了这个约定而诞生在这个世界,是因为从久远的过去延续下来的感情,一直无法消散的执念——是对那个“春节”的等待与向往。
我这时候忽然也想明白了什么。
正是为了这些,我才降临在这里。
哪怕已经有太多记不清楚的东西,哪怕连对方的面容也觉得模糊不清,但我仍然觉得——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那个约定。
主公大人是为我指明方向的人,正因为与他进行了交谈,听到他对我出了我心中真正的想法,我才能够拥有继续前进的方向。
我想要再见一次鬼舞辻无惨。
并非是怀抱着仇恨或是其他的想要报仇之类的念头和原因,我只是想要再见见他。
却并非只是单纯的见面。我想要看见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要询问他一件事情。
——他是否就是那个曾与我许下约定的人。
那个已经被我遗忘了许多,却又时常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时而温暖时而阴郁……更多的时候,又是令人捉摸不透反复无常的那个人。
只有鬼舞辻无惨能回答我的问题。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加入了鬼杀队。
鬼杀队中被称为“柱”的人,都是经过了考验的,并且斩杀了一定数量恶鬼的优秀剑士。
让一个前几天才拿起日轮刀,并且刚刚学会呼吸法的人成为新任水柱,不管怎么也会让人觉得过于荒谬了——更何况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任何战斗的经验,更不要与吃人的恶鬼进行搏斗。
但主公大人做出的决定,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他在庭院中召开了柱级会议,正式将远山大人的日轮刀授予我,并将我晋升为新任水柱。
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并不是因为主公大人的权力大到一人便可以决定一切,也不是因为他的手段有多么狠厉以至于大家不敢开口,而是因为……
“我们相信主公大人的决定。”
有着深金发色、发尾末梢稍稍泛红的剑士是现如今的炎柱,他也是当初发现了抱着死去的妻子和孩子十日的继国缘一,并对其提出安葬建议的那位鬼杀队剑士。
而现如今他站在我面前,对我:“既然主公大人已经认可了你,那么我们也没有任何质疑的必要。”
他这话时所有柱也都在场,我只要抬起眼睛稍稍望去,便能看到其他的柱级剑士。
他们的看法,也是一样。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我绷紧了身体,连同心情也陷入了奇诡的局促,但炎柱却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起努力吧!睦月!”
我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力道拍得肩上一痛,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人呆愣的诧然。
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已经如此娴熟地唤着我的名字……
又是我从未见过的人。
一瞬间陌生而又新奇的感受涌上心头,却又在转瞬时被其他情绪所覆盖。
我抿了抿嘴角,没有话。
*
鬼杀队的生活很简单。
甚至可以,比起我以前的生活更加平静——除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平时的训练、偶尔的任务,只有当鎹鸦送来消息和指示的时候,才需要赶往各处搜寻鬼的踪迹。
但有时也会有任务繁重的时候,某些地方出现鬼的频率过于频繁,所以要不断地奔走于指定的地点。
对于普通队员而言,这样的任务或许会有些吃力,但对于柱来,却是极为普通的日常。
不仅是上任不久的我,其他的柱也是如此。
柱在队伍中十分受人敬重,因为是用自己的实力换来的待遇,所以大家都接受得理所应当。
我时常会想,其他人,尤其是继国缘一,他为何会愿意留在鬼杀队中。
以他的能力……以继国缘一的实力,只要他一人,便足以与整个鬼杀队相抵。
这是我最直观的感觉。
哪怕其他人的呼吸法也是从继国缘一那里学来的,但明明是更加适合他们的呼吸法,却无法在他们身上发挥出缘一的日之呼吸那般的威力。
在训练时我便能够察觉到大家的差距,身为柱的剑士们的确很优秀——炎柱比风柱更加沉稳,岩柱又比雷柱更能熟练地运用呼吸法……
每个人之间的差距,都能被一目了然。
我坐在檐廊上看着身为柱的大家在庭院中磨练剑术,视线落在了从远处慢慢走近的缘一。
大抵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的羽织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灰尘,束起的深红长发随着走动而在空气里微微浮动,有风吹过,带起额角的碎发,露出左额的火焰状斑纹。
在整个鬼杀队中,只有缘一的脸上有这样斑纹。
据是从出生便拥有的,像是胎记般的东西,但每每看着那块斑纹,我却总觉得有些意料之外的意义。
大抵也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将身边的热茶举起,红发的剑士接过了我手中的茶杯,轻声道谢。
他在我身边坐下,拒绝了我又递过的点心,将茶杯握在手中,却没有喝下茶水。
“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吧?”
我询问道。
闻言缘一轻声道:“嗯。”
他素来如此,很少会有其他过多的言语,在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便发觉,在那时的城中,他对我所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平日里的缘一可以一整天不一句话,倘若是有人主动搭话,他便会回上几个字,那几个字完之后,便又会回归到过分安静的模样。
所以……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我忽然问他。
庭院里的其他剑士们没有因为缘一的到来而乱半分节奏,他们心无旁骛得像是察觉不到任何观战之人的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对自己进行着训练。
缘一安静了很久,什么话也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模样,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令他牵动心神。
但是,我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心情并非是一开始的平静,而更像是因为我的某句话而产生了波动。
“因为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在最后,缘一也只是对我了这句话。
我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别过脑袋望向仍在训练的柱们。
恰好这时月柱与风柱结束了切磋,将视线投向我们这边的月柱与我四目相对。
使用着月之呼吸的剑士,是继国缘一的兄长,继国严胜。
他在率领部下外出时被鬼袭击,部下们被鬼所杀,但这时却刚好遇到了外出执行任务的缘一,并且被缘一所救。
许久未见的兄弟二人便这样再度相逢,继国严胜从原本的家族中离开,也来到了鬼杀队,并且成为了与缘一一样的猎鬼人。
我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某种情绪。
在我看来,严胜和缘一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隔阂,原本以为是兄弟二人阔别太久所导致的正常现象,但在相处了数十日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似乎有什么想错了。
那并非久别的生疏,而像是产生了某种不同的看法,因彼此有着不同的看待方式,所以造就了不同的眼光。
严胜投向缘一的目光,让我久违地想起了某个人。
是一个,我本该很熟悉的人。
那样仿佛是在意又仿佛是嫌恶般的眼光,明显得令我难以忽视。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察觉。
在我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时,在其他人也决定注意片刻,所以来到檐廊喝茶吃点心的时候,谁也没能察觉到在空气间微微流转的奇怪视线。
那是继国严胜望向继国缘一的目光。
他总是如此,仿佛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时刻,便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倘若是放在以前,我大抵会觉得这是兄弟间常有的样子,但在现在的我看来,却并非如此。
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复杂的,夹杂着憧憬却又唾弃的感情。
就在我沉默地注视着大家之时,大口塞着点心的风柱忽然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对我:“睦月好像从来没和我们一起切磋过啊,真的不来试试吗?”
我抬起脸看着他。
自从我成为鬼杀队的水柱,已经过去了数月,天气逐渐温暖起来,庭院中的紫藤花相继绽放,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所营造出来的是如梦似幻的美丽景致。
我喜欢这样的场景。
因为在看到连原本的颜色都被花瓣覆盖的地面时,心底里便会油然而生某种熟悉而又温暖的感觉。
是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感受。
所以每当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便会坐在木质的檐廊上安静地望着庭院的地面,蝶屋的孩子们偶尔会给我送来花茶和点心,哪怕我一开始拒绝过,她们也还是会在下一次见到我时给我递上其他类型的点心。
“如果不喜欢上次那种,那么尝尝这次的新点心怎么样?”
年纪尚轻的姑娘捧着碟子蹲在我面前,在我别过脑袋看她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您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给您做哦。”
在她出这种话的时候,我没再拒绝了。
接受他人的好意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回报什么,却是很困难的。
在我试图为她做些什么的时候,姑娘却对我:“我没有握起日轮刀的天赋。”
她面上的笑意依旧灿烂,但声音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沉重感,紧紧地攥着我的心脏,让人迟迟无法喘过气来。
“我听过您的事情。”她对我:“大家都,新任的水柱是和日柱大人一样的天才,只要看过一遍的招式都能被熟记于心,哪怕面对的是再怎么难以应付的鬼,也能够轻易斩杀……”
“我一直很羡慕大家,不论是柱还是其他的队员们,能够握起日轮刀,有可能掌握呼吸法,便有可能亲手斩杀夺走了自己家人的恶鬼。”姑娘面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慢慢褪去,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哪怕只要拥有其中的一种也可以,或者,只要我能够有一点点可能性,我都想要成为一名剑士……”
她的声音里,满满的尽是不甘。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对她:“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哪怕不能成为剑士,也能够在其他方面做出努力。
蝶屋的队员们是负责照顾受伤的剑士们,让大家能够以更好地状态进行战斗的存在。
“所以完全不必过于执着。”
诚然这样的话对她而言大抵没有太大的作用,甚至有可能会让人产生一种——站在高处的人,轻飘飘地对在泥沼中挣扎的人进行劝告……
于是产生相反的效果。
但我还是出口了。
因为觉得,她大抵是需要这样一句话的。
明明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却无法对自己渴望的结果产生任何作用,这时候所产生的,不仅仅是失败的痛苦,更是对无能的自己的自责。
哪怕……她已经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人并非全能,所以不必将一切责任担负于自己身上。”
闻言姑娘愣了一下,眸子里似乎闪烁起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睁大了双眸对我:“那明天您还吃点心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用了。”
听到这话,她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耷拉着脑袋就像蔫掉的花瓣一样无精采。
见此我补充了一句,“等我过几天完成任务回来,再一起吃点心吧。”
等我再看她时,看到的便又是那张笑容灿烂的面孔。
大抵是莫名回想起这种事情花费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风柱和炎柱都开始讨论起应该谁先和我切磋。
我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他们玩笑般争执的声音,着要当我的第一个对手。
正欲开口些什么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严胜却看向了我的方向,与我对上了视线。
“不如,先和我切磋吧。”
这句话响起的瞬间,檐廊上的大家声音倏然安静下来,视线齐齐落在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是继国严胜。
闻言我也愣了一下,但未能猜测出他的想法。
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都是很安静的人,但他们之间的安静却截然不同,缘一与其是安静,倒不如是根本无法融入进热闹的氛围,所以才时常一个人独处。
但严胜却能够极快地融入到新环境中,并且与那些人和睦相处。
甚至比起更早进入鬼杀队,教会了其他剑士们呼吸法的缘一,严胜与其他柱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要好。
我点头同意了。
没有使用日轮刀,用的只是普通的木刀,在呼吸法的作用下,哪怕是普通的木刀也能发挥出数十倍的作用。
我的情况其实和其他柱不太一样。
我见过其他柱练习呼吸法时的景象,几乎与人般大相仿的葫芦,他们能一口气将其吹至破裂——这是呼吸法的基础,其他人是这样告知我的。
但是……
那时的我看着手中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葫芦,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我在思考把它吓破的可能性。
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做不到。
稍微尝试了一下便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差距,对那些柱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却会变得无比艰难。
正如其他柱也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以我这样的身体状况竟然也可以熟练使用呼吸法并借此进行战斗。
“因为我看到了。”
那时候,我是这样回答他们的。
我并非是理解或是领悟了什么,也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能力,我只是……
重复了他们所做的事情。
不论是昔日在城主府第一次见到水柱使用的水之呼吸,还是在后来,加入了鬼杀队之后,坐在檐廊上看到的其他人使用的其他呼吸法,我都只是因为看到了,所以重复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不出原理,也无法解释为何能做到这样的模仿。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
那时候,雷柱是这样感慨的:“正如日柱能够看到‘通透世界’一般,睦月也有着普通人难以触及的天赋。这是无法被复刻的、只属于某个人的能力。”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所谓的“通透世界”。
视线内看到的并非我们寻常肉眼所见的事物,而是它更加接近本源的模样,是它的内在结构。
哪怕是人,缘一所见到的也并非是面容皮相,而是更加内在的肌肉与骨骼——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看到这样的世界。
在听了他们的描述之后,我也曾想象过那样的世界是何等模样——只是略微想想,便觉得……未免也太过不平凡了。
但继国缘一本就是不平凡的男人。
在听到其他人出“不平凡”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缘一的眼神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牵扯出了几分波动。
不是开心。
缘一并非是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高兴,却像是——在抗拒着这样的法。
在那时我便产生了某种念头,或许对他来,普通而又平凡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一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什么东西,似乎在曾经的什么时候,我也曾抱有同样的念头。
鬼杀队中的柱们,蝶屋的孩子们,他们都曾对我所谓的“天赋”表现出或多或少的羡慕,但对我来,有没有这样的天赋,其实都不是要紧的事情。
世间一切被拥有的东西,都有可以被舍弃的理由,只要是为了足够重要的目标,哪怕舍弃一切都能让人没有丝毫悔意。
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而在我看来,缘一或许也抱有某种相似却不相同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