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赖光兄长给了我一把太刀。
——是那时在大江山退治中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纲。
我看着那把明显已经更换了刀拵, 比起实用性、观赏性反而更高的童子切安纲, 忽然不明白赖光兄长的用意了。
“这是荣耀, 睦月。”
大抵是我面上的疑惑太甚, 以至于赖光兄长主动为我解释起来。
“不论是斩杀了鬼王酒吞童子,还是在试刀时便一刀斩至罪人双膝,都足以证明它的力量。”
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要将它给我呢?”
闻言赖光兄长却没有给我确切的答案, 只是对我:“你会需要它的。”
心底里倏然冒出了某种奇怪的念头,可当我想要仔细思考时,却又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了。
拒绝无果之后那把童子切安纲仍是留在了我的宅邸中,侍女知晓后不知从哪里为我找来了刀架,并将其安放在了我的房间里。
只要稍稍抬起眼便可以看到它的存在,而每次看到它,却又不由得想起了赖光兄长,在后来知晓了是母亲的意思之后, 我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再加上……
有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大抵便是, 在我与无惨相恋的事情传入陛下耳中,我受到惩罚之后,赖光兄长主动入宫面见了陛下,并表示他愿意娶我……
实话,我的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的,不仅仅是因为赖光兄长的所作所为,也是因为我现如今的处境。
倘若一直这样下去……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哪怕不是嫁给赖光兄长, 也会被嫁给其他的什么人, 终归也是时间问题罢了。
所以在这样的未来来临之前, 我主动要求面见了陛下。
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困难,困难的只是让陛下明白我的决心。
大抵是因为我的表现太过固执了,以至于陛下也只能在我面前松口。
沉默了许久之后,陛下问我:“只能是他么?”
我了是。
他皱起眉头,坐在他身旁的母亲见状也想要同我些什么,却被陛下开口断了。
“那便随你吧。”
他出了这样的话。
虽然并不能肯定这句话究竟有几分实意,但毕竟是从陛下口中出的话,在这日过后,宅邸周围的守卫们也撤去了大半,只留下几个看门的人。
不仅如此,我的行动也不再受到约束了。
就像是真的不想再多过问我的事情一般,陛下和母亲都再没有从宫中派来任何人。
时隔许久我再次见到了无惨,满面病容的无惨坐在熟悉的和室内,在温暖的炭火中轻轻地咳嗽着,从唇齿中溢出的声音萦绕在和室内,其中又点缀着炭火燃烧的细噼啪声。
冬日的日头落山早,所以我来时已近黄昏,其实按理来应当是无惨来探望我才对,但我们之间早已形成的习惯,却令双方都将这种并不常见的行为视为寻常。
我在他身边坐下,轻拍着他的背部,感受着在手下微微颤动的身体,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不由得令人心生怜惜。
“无惨。”
我唤着他的名字,环着他的侧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消瘦的肩头。
“我们会天长地久的,对吧?”
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肯定还是怀疑的,只知道在我怀中的无惨,比起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加虚弱了许多。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画面,那个刚刚元服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努力地想要挺直自己的脊背。
时至今日他仍未能达成那样的愿望——哪怕每次我来见他时,他都想在我面前挺直腰身。
无惨的咳嗽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慢慢减弱直至停止,喑哑而又低沉的嗓音从他的唇齿间溢出。
“什么才叫天长地久?”
他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我倏然怔了一瞬,对这样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但在将那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告知了无惨之后,我同他:“对于人类而言,只要能一起老去,在生命即将面临尽头的时候,也仍然陪伴在彼此身边……”
“这样的话,就能算作天长地久了吧。”
这是我那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了。
不知道无惨听了这样的回答之后有什么样的想法,他微微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有那双红梅色的眸子似乎在看着某个地方。
“会的。”无惨这般答道。
他别过脸来看我,下颌的弧度漂亮得令人心颤,殷红的唇落在了我的嘴角,“我们一定会的。”
这是个满带着凉意的吻,几乎察觉不到几分热意,却无端令我觉得面上发烫,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笑了起来,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
“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等到紫藤花盛开的时候,等到温暖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趴在无惨的肩头,对他:“等到春节过后,在睦月的日子里,我们便成婚吧。”
睦月便是一月,也是春天到来的月份。
“无惨,”我询问他:“你愿意么?”
虽然并不清楚陛下和母亲的想法究竟如何,但这种时候我也没有考虑他们意图的必要了,在见到无惨的瞬间,便忽然觉得、无论是什么约定,也只是属于我们而已。
在我出这种话之后,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像是欣喜又像哀伤。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只是出了只言片语便又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模样,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情绪之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我愿意。”
在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我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这时候却有某种更加强烈也更加深刻的情绪侵袭了脑海,使我久久无法安静思考。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产屋敷家留宿了。
夜里的烛火彻夜未熄,无惨的身体远比我想象中更加冰冷,甚至就像是已经濒临某种结局的人一般,在我们抵足而眠的时候,从他身体里所渗透过来的森森寒意,足以令我也难以承受。
但在另一方面,肌肤相亲所带来的喜悦却足以压下其他任何情绪。
那个人在我的耳畔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无端染上了几分奇妙的热意钻入耳廓,身体不自觉地缩紧了几分,却又在他的轻声低语下逐渐放松。
“无惨。”
我躺在他的身侧,从寝具中伸出手抚摸着他的面颊,因被汗水泅湿而紧贴在脸颊上的黑发被我拂开,所见到的仍是那张熟悉却又多了几分生疏的面孔。
距离我与无惨的第一次见面,似乎也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在这些年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令人觉得——变化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
我觉得无惨可爱,是从初次见面时便产生的心情。
时至今日这样的心情也没有发生变化,不论是露出何等姿态的他,在我的眼里都会是最初那般惹人怜爱。
他握住了我的手背,寝具中的另一只手将我拥入怀中,距离愈发靠近时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我们会在一起的。”
无惨突然出了这样的话。
可我从他的眼中所看到的,却是某种过分直白的担忧。
距离昔日医师们所的无惨“活不过的二十岁”,已经只剩下一两年了。
与我而言只是转瞬的一两年,对于这时候的无惨而言,却是生命尽头的一两年。
我仿佛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未来——
苍白病态的青年躺在白色的寝具内,我们所面临的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未来。
可那样的结果,未免也有些太过悲哀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样的事情之后,我抽出时间去找了晴明大人。
“您知道那种方法么?”
我询问他,“诸如……延长寿命之类的……”
“睦月姬,”晴明大人在我犹豫时断了我的话,他的神色一如既往,视线则是落在因冬天来临而显得愈发荒凉的庭院中,“这种事情,曾作为贺茂斋院的您应该也是知晓才对。”
我自然知晓,只是……
“哪怕明知道应该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可是面对那个人时,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错误的选择。”
闻言晴明大人罕见地回答了我这种问题,他同我:“那个人大抵也是如此吧。”
直觉告诉我晴明大人的话中似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可当我再进行询问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愿意告知我了。
“我总觉得晴明大人什么都知道,却又觉得,您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种奇怪的念头,伴随而来的则是晴明大人意味沉重的眼神。
“睦月姬知晓该怎么做的。”
到最后,他也只是同我了这样一句话,便又让人送我出门了。
*
在数日之后,无惨头一次来到了我在鹰司大路的宅邸中,黄昏时分他所乘的牛车停在了我的院门外,在遣了侍从将一把桧扇送来时,侍女从对方手中转交给了我。
是颜色极为艳丽的扇面,在那上面画着藤花与樱纹,与普通的桧扇稍有不同的是——上面作着一句熟悉的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只是看到这把桧扇,哪怕侍女什么都没有,我便已经知晓在门外等候的人是谁了。
没有第一时间转告侍女进行答复,我盯着扇面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无惨,对么。”
其实并没有疑问的意图,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现如今正是深冬,按理来无惨更应该在家中休养才对,可现如今他却出现在了我的宅邸门口,大抵还是因为——
在意京中的流言。
因为我现如今已经没了遮掩的意图,所以京中都已经知晓我主动前往产屋敷家的事情,产屋敷家主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不过问我为何夜里也不离开。
但停在产屋敷家门口的带着家纹的牛车,却给了流言极大的发挥余地。
左右不过是在着我们之间仿佛身份颠倒般的关系,明明应当是男子来访女方的宅邸,在我们这里却换了个个儿。
又着我昔日身份如何,却为了无惨而落得如今这般。
这种话哪怕不传到无惨耳中,只是我听到也觉得不大妥当。
但京中素来如此,本就没什么过分重大的事情,那便只能从这种事衍发。
在穿着正服的无惨来到我房间时,我询问了他的意图。
“生气了么?”
侍女在将无惨引入房中之后便退了出去,氤氲的烛火落在屏风上,却被无惨的影子覆盖了大半。
他没有话,面色几乎可以得上惨白,便衬得面容愈发精致虚幻,我摸了摸他的脸颊,怜惜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反对。
“你不该来的。”
只是这种距离的颠簸便足以让他虚弱成这般模样,无惨的身体状况早已衰败到了比我想象中更加严重的地步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我:“无碍。”
我摘下他的帽子,让那头鸦黑的微卷长发散落在他的背上,稍稍用手指梳理之后便会发现——无惨这时候的模样,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某种怪异的违和感从他的身上涌现出来,我所感受到的是则是某种奇怪的状态。
这时候无惨,倒有些不太像我所认识的无惨了。
虽曾经也过,无论无惨变成何等模样,我对他的感情也不会有所变化,可突如其来的某种改变所带来的影响,也着实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无惨没有咳嗽。
因为感觉不怎么需要,再加上也未能预料到无惨的到来,根本没有提前进行准备,所以我的房间里并没有燃起木炭,温度自然比无惨所适应的产屋敷家的宅邸中的温度要低得多。
可即便如此,再加上舟车劳顿这一前提,无惨也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罢了。
大抵是因为这样的奇怪表现令我的表情也或许明显了,无惨挑了挑眼尾,忽然问我:“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他面前了实话:“无惨今天看起来……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了。”
闻言无惨似乎有些高兴,从他那翘起的唇角便可以窥探一二,连同语气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无惨告诉我:“近来为我诊治的那位医师,他的治疗似乎产生了作用。”
这便是无惨的解释。
那位医师的来历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无惨告诉我,他所用的药方是此前从未见过的药方,大抵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身体状况才能有这样的转变吧。
可听着无惨的解释,我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思来想去得不到什么结果,但至少这样的变化并没有坏处,无惨低下脑袋亲吻了我的额头,仍是称我为“睦月姬”。
“不对。”我靠在他的怀里,对他:“不是这个名字了。”
我现在的名字,是源睦月。
闻言无惨的神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像是因为想起了不太好的事情而感到不悦,又像是在责怪着什么一般,复杂而又奇怪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令他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阴沉。
“你又这样了。”
我开口道:“虽然在我面前的时候很少,但我也还是能够发现啊,无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论是做的事情还是的话……”
我所喜欢的人其实是个性格恶劣又乖戾的人,这样的认知其实在很早之前便在心底里明确了,可正因如此,我才要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管无惨变成了什么样,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因为这正是名为“相恋”的咒所产生的影响。
闻言无惨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虑之中,红梅色的眸子投来意味深长的视线,落入眼底的光彩却又难以理解。
在第二日我醒来时,侍女告知我无惨已经离开了。
他留下了一首和歌。
虽有些令人惊诧,但我也的是实话,大抵一开始是身份的原因吧,再加上原本就定下了将来的归所,虽后来被贬为臣籍,但毕竟时日尚短,再加上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把守在宅邸周围,所以在此之前我其实从未收到过和歌。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知晓这种东西。
对此十分擅长的晴明大人,在此前也经常收到来自贵族女子们的和歌,其中也不乏那些宫中的女子,他在这方面的造诣,或多或少也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能理解无惨所留下的和歌是一回事,回不回又是一回事,我本想也写点什么的,可一提笔,却又倏然顿住了。
像是被什么所阻拦了一般,脑海中顿时什么也想不出来,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只能让侍女来将笔墨又收回柜中。
那首和歌也一并收入了柜中。
*
我也曾思考过一个问题。
现如今我的婚事应该由谁来做主的问题。
并非是为我作出决定的意思,我只是在迟疑着,在婚礼时担任着长辈的对象,应当是谁才对。
本来是想着母亲,可又想起了那时自己出了那种话之后母亲露出的表情,这样的想法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既然如此,那便是没有了。
这便表示着,倘若我要与谁举行婚礼的仪式,那在我这边便不需要任何其他人来参与了。
正因为我是真的在思考着那日对无惨许下的约定——等到过了春节,睦月来临的时候便结婚的约定。
所以我才要思考着,那一天真正来临的可能性。
在时隔了一个多月,冬日已经即将结束的时候,无惨再次来到了我的府邸中,我同他提起了这件事情,可无惨的表情却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了。
他像是在迟疑着什么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深邃了几分,连同瞳孔的形状也似乎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本该是圆圆的瞳孔,在某个瞬间我看向他时,却有种几乎是竖瞳般的感觉。
大抵是我的错觉吧。我想。
可无惨的表情却并非是我的错觉。
他抿了抿嘴角,我这时才发现,这个时候坐在我面前的无惨,几乎可以用陌生来形容了。
不论是已经变得成熟的面容和五官,还是那双令人产生了奇异错觉的眼睛,再加上过分安静的状态,以及……
不知何时,无惨竟挺直了脊背。
我忽然呆住了,就像是一直以来的某种认知忽然被破一般,心底里蓦地升腾起了某种奇怪的情绪。
“无惨?”
在我这般唤着他的时候,无惨落下视线在我的脸上,询问我怎么了。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他才对。
在无惨的身上,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才对。
我这时候几乎已经能够肯定了。
但注视着那双形状姣好甚至比之晴明大人也更加艳丽几分的眼睛时,我却将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我同他:“只是觉得,忽然很想叫叫你。”
闻言无惨轻笑了起来,但这时候所露出的笑容却比之以往都多了一份奇诡的感觉,令我不由得脊背发凉。
从心底里所升起的,是某种近乎茫然失措一般的感受。
但无惨这一次却没能察觉到我的变化了。
因为他将我拥入了怀中,亲吻着我的同时,我察觉到了某种铁锈般的血腥味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扩散了。
是无惨的血。
脑海中有清晰的认知,在我们亲吻对方的时候,无惨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并且让他的血在我们的唇齿之间流转了……
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几乎要将人的神志也一并吞没的痛楚。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从何处开始扩散的,更不清楚它的来历……不对,我大抵是清楚的。
是因为无惨的血。
直到这一刻,我才忽然有了某种念头。
在无惨的身上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令他获得了什么。
在我这般思考着的时候,理智却在逐渐丧失,深入骨髓的疼痛感阵阵袭来,以至于我的指甲也嵌入了无惨的手臂中。
但他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般,甚至没有松开拥住我的手。
血液的腥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像是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甚至令人觉得——生出了某种饥饿感。
脑海里倏然冒出了某个字眼。
——鬼。
我会变成鬼吗?
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问题的时刻,便已经在同一时刻得出答案了。
我……
没有变成鬼。
【平安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