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湿漉漉的身影在医院大厅里狂奔，他全身都湿透了。

    头发耷拉贴着肌肤，显得异常狼狈。

    他问了前台韩奶奶的病房，开始狂奔爬楼梯，他到了三楼。

    在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韩意浓一家人焦躁不安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结果。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在他冲过来的时候，抢救室的灯熄灭了。

    医生推门出来，遗憾地摇头。

    然后他听到成年人压抑的哭声，就连静默靠墙的韩意浓都没忍住红了眼眶，然后转身推门进去看奶奶最后一面。

    阿野惊愕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双脚像是灌铅一般，似有千斤重。

    他站在韩爸爸韩妈妈面前，声音轻得不像话：“韩叔叔韩……”

    韩爸爸听到声音，一腔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你还敢来，就是为了你这个野种，就是为了你她才这么费力地去卖什么菜……都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灾星！”

    韩爸爸撕扯他的衣服，阿野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韩爸爸骂。

    他像是一根木头，空洞的木头。

    直到韩爸爸没了力气，他才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能看看她吗？”

    韩妈妈一愣，长叹了一口气：“你去吧。”

    韩爸爸激动地反对：“他没资格，都是因为他我妈才去世的，她受了这么多苦，还来不及享福就走了，我是个不孝子……我是个不孝子啊！当时拦着她收养他就好了，拦着她就好了。”中年男人神经质地重复，哭得涕泗横流，双手抱头在墙角边上蹲下。

    阿野手指动了动，又缩了回去。

    他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韩妈妈韩爸爸已经进了手术室，匍匐在韩奶奶的身体上哭泣。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他捏着衣角，玻璃窗户上倒映着韩奶奶苍白、安详的容颜。

    他想起他和韩奶奶的初见，那是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触摸地第一缕光。

    她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家，给了他她的全部。

    他想好好孝顺她的，可他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了。

    老旧的院子，不会有一个每周等他回去的老人，他没有家了。

    韩爸爸开车将韩奶奶带回了家。

    村子里不流行火化，看着就怪疼的。

    韩意浓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他，阿野像是一根木头，站在原地，难受地心脏都要炸开了。

    车渐渐离开。

    阿野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后来干脆跑了起来。

    别走，他不想韩奶奶走。

    他像是疯了一般跟在车后面跑，肺部已经无法承受他长时间的狂奔，可他依旧在狂奔。

    大雨里，少年试图抓住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抓不住。

    韩爸爸带着韩奶奶回了老院子，遗体被放在韩奶奶自己定做的棺木。

    那口棺木一直放在阿野的房间里。

    也记不清楚是哪天放进去的。

    阿野每天醒来看到棺椁都忍不住心惊，他还暗暗生过气，不是因为别的，他不希望韩奶奶死去。

    他要她永远活着。

    韩奶奶当时笑着和他：“这儿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给自己准备好棺木的，不能拖累子女。尽量自己的事情自己准备好，也不能去扰他们，他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了。阿野和浓浓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的。”

    她一直就是这么个从容的人，从容到提前准备好了自己的后事。

    就怕自己的孩子麻烦。

    院子拉起了白色的围布，昭示着这里即将要办白事。

    院子的人站在屋檐下一片唏嘘，都是相处了半辈子的人，谁心底都觉得悲伤。

    转头发现阿野站在大雨里，都在喊他：“阿野，你干什么，快进来躲雨啊。”

    阿野置若罔闻。

    韩妈妈里外忙活，出来的时候看见大雨里的阿野，叹了口气拉了拉身边丈夫的手：“要不让他进来吧，毕竟是妈……”

    “让他滚，他就算救了我妈和浓浓，这么多年养他，供他上学也还清了。”韩爸爸语气冰冷，“那是我妈，我的亲妈！因为他死了。”

    韩妈妈顿时哑口无言。

    她没有立场替韩爸爸去原谅阿野。

    倒是韩意浓端着水盆，终于没忍住，冲进雨里，狠狠给了他一拳头。

    “你想死吗？你现在做给谁看？你要死也滚远点死。”

    阿野没有吱声，雨淋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没有动，任凭韩意浓他。

    “对，我想死，你给我一个痛快吧。”阿野犟嘴，多揍他几下吧，也许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真实活着。

    “那就如你所愿。”少年的拳头很硬，也不知轻重，他心里有滔天的怒意，不止韩奶奶还是宋云和。

    他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一拳又一拳落在阿野的身上，脸上，然后身体上……

    直到他自己脱力，坐在大雨中。

    “我怪你又有什么用呢？”韩意浓终于正视了这个事实，他抹了一把脸：“你走吧，奶奶不在了，我爸很愤怒不会原谅你。奶奶丧事办完，我爸就把这里卖了不会再回来了。”

    这算是直接地驱逐了。

    韩意浓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间。

    他站在韩奶奶的灵堂前，沉默地站立。

    从前，他爸爸妈妈很忙，将他丢在韩奶奶这里，一直不闻不问。

    他人生中其实最痛苦的日子都在韩奶奶这里过的，被人鄙视，过得贫穷，毫无尊严。

    但是他最无拘无束的日子，也是在这里度过，他在这里有好兄弟，还遇到了宋云和。

    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把握人际关系中的尺度。迄今为止，他都随心所欲地和人交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

    阿野到他家里来，他是被迫同意的。

    因为那一丝内疚和报恩。

    可恩情太容易被忘记了。

    家里的阿野和他们距离把握得当，进退得体，成绩好也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相比一下，他显得那么的不懂事。

    他一直怪韩奶奶在他和阿野之间，选择了阿野。

    所以心里憋着气，他不想轻易原谅她。

    他在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快乐的日子里，渐渐屏蔽了这里的一切，包括那个一直包容他的亲人。

    到头来，他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