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村庄10
蔚迟的心也被它捂凉了。
他靠在床头, 捂着心口想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坏情况,心里生出一些绝望, 但很快又清醒过来。
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
他坐起身,甩了甩头, 开始重新思考——
从昨晚在厕所的吊死鬼开始,截至今早的“胎盘汤”之前,基本是他在想什么鬼, 什么鬼就会出现。这在当时加重了他的恐惧, 但此时再回忆起来, 这毫无疑问透露出一个信号:对手就是他自己。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鲜明地确认了这件事。
从到大,他几乎都是以“面无表情”、“缺少情绪”的面目示人的, 鲜少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更别提恐惧。也许有人猜测过他的喜好,但肯定猜不准, 因为他看起来是如此完整、无懈可击。
可其实他怕的东西很普通, 就是鬼。又因为不看鬼片,想象力有限, 他怕的就是最普通、最滥俗的那些民间故事里的鬼。
这与他的形象是如此不相称, 但的确是事实。
这件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起过, 包括纪惊蛰。
可那个“设计者”却是如此精准无误地击中了他每一个恐惧的点, 甚至造出的那些鬼的形象,都与他贫瘠想象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这种被别人完全拿捏心事的感受, 太特别了, 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不会明白。
他因此确认了这件事——白越光所的, 另一个“蔚迟”的存在。
接着, 就是“胎盘汤”的世界。
怪异的点在人的表情、胎盘汤。
在纪惊蛰摧毁了几十层世界后,他们跳过了“胎盘汤”世界,又来到“假葬”和“冥婚”世界——这么其实不合适,因为这三个世界,也有可能是连续的世界。
上午吃胎盘、下午送医院、晚上假葬、深夜冥婚。
没记错的话三表舅过一句作证这个时间线的话。
那在这条长时间线上,最怪异的点就在:表情、胎盘汤、四张纸钱、性别错位的冥婚、合杯酒。
假设纸人是纪惊蛰的某部分意识,假设它对这种世界部分知情,那从它的表现来看……
蔚迟又回忆了一遍它所有的行为。
它赞成他们烧掉稻草人,对青衣女人没有反应,诱导着他捡了“合婚帖”与“十五岁纪惊蛰”结冥婚,再有就是,与真正的纪惊蛰一样,禁止他吃东西。
在这些行为之中,只有“结冥婚”这件事让他短暂地怀疑了它的立场,但现在转念一想,如果当时那个“合婚帖”是非捡不可呢?当时三表舅走出来不就直接冲着李菲去了吗?
如果那东西是非捡不可的话……村子里空无一人,那能捡的,不就是他们三个吗?
怎么看,好像也是他来捡比较好一点。
那么,在确认了它的立场之后,从它的所有行动与如今已有的线索来分析的话……
蔚迟重新在心中总结出要点:
表情、民俗、食物。
民俗中“祖宗的规矩”是不可违抗的,比如“去晦气的‘胎盘汤’必须要喝”、“早夭的男孩必须婚配才能下葬”、“捡到‘合婚帖’的人必须与死者完婚(不论性别)”、“‘合杯酒’也必须要喝”。
如果违抗了这种民俗规则的话,很有可能就会像在“图书馆”里违抗工作人员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这样的规矩之上,还有一条,是不能吃这里的食物。
通了。
那么,他只要做到遵守民俗、不吃食物,应该就是安全的。
现在,需要解开的就是“表情”的谜题了。
这段时间,他的状态一直不好,脑子跟锈住了一样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现在这一通思考下来,他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身体里的沉疴都被冲散了。
他呼出一口长气,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呼噜”。
他感到后背一凉,看了躺在旁边的“纪惊蛰”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了一声,才确定——是趴在他胸上的纸人发出来的。
这家伙开始酒嗝了。
得,之前还为它担心,属于白费了。
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消散了。
他环顾四周,量起身处的环境,认出这里是纪爷爷家的主卧,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下露出了他们年少时在墙壁上鬼画桃符的涂鸦。
他想了想,从床头柜下面翻出一盒卫生纸,扯出几十张来把纸人夹在里面,心地在女式喜服的衣襟里放好,然后拨开墙上的红色流苏,看到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显示两点四十。
他把衣袖和裤脚绑好,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先绕到前院去看了看,发现已经没有人了。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姥姥家走去。
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看到了姥姥家的灯光。
不是前夜记忆中的白炽灯,而是鲜艳的红灯笼,在诡秘的月色下鬼影幢幢。
他看见还有几个人坐在那棵枣树下喝酒,似乎有大舅和三表舅,他又蹲低了一点,绕到了屋子后面,敲响了姥姥房间的窗户。
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又敲了一遍。
敲了三遍,窗户开了,露出姥姥笑容和蔼的一张脸。
“欸,蔚猪啊……”
蔚迟比了一个“嘘”,道:“姥姥,我想吃糖。”
姥姥笑容更大了一点,一个劲点头:“来,来,进来。”
周迎春刚离婚那会儿,姥姥跟他们住了一段时间照顾蔚迟。周迎春是医生,接受了先进的育儿理念,不让时候的蔚迟吃糖,对牙齿不健康。姥姥就不赞成她的所谓“科学教育”,经常买着蔚迟喜欢的水果糖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晚上,蔚迟都会偷偷溜进姥姥房间玩一会儿,吃一颗糖,再若无其事地回房间睡觉,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蔚迟翻进屋子,刚一落地,姥姥已经捧着一个袋子走过来了,把袋子往他手里一塞:“吃,快吃。”
蔚迟一看,是他时候最喜欢的那种水果糖,彩色的荧光纸,一颗,在他所在的城市早已看不到踪影,他一度怀疑这种糖已经停产了。
他的视线刹那间模糊了。
他剥开一颗糖,是他最喜欢青苹果味,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可他不敢吃。他趁着姥姥不注意时把糖扔进衣襟,接着他又剥了一颗葡萄味的,又一颗柠檬味的、橙子味的、蜜桃味、西瓜味……连他最不喜欢的草莓味都剥了一颗。
他把所有颜色的糖纸叠在一起,捏在掌心,假装自己吃过了。
姥姥吃了一惊:“哟,吃这么多啊,硬是猪猪哦……”
“姥姥……”他抬起头,看到姥姥苍老、扁平的脸,看着她脸上数也数不清的皱纹,和刺眼的老年斑,过去十数年的光阴在他心头飞驰而过,他一躬身,抱住了姥姥的腰,“我想你了。”
姥姥愣了一下,开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不哭、不哭,我们猪猪不哭……”
蔚迟把脸深深埋进姥姥的肚子,没有哭出声音。
他精准地放任自己放纵了五分钟,五分钟后,他坐正,把所有的情绪强势地压了下去。
奶奶抱着那袋糖,又往他跟前递了递:“还吃不?”
“不吃了。”蔚迟,“我就想和您聊聊天。”
“聊吧,聊吧。”姥姥敲了敲脑壳,“欸……你今晚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来着?是什么事?”
“没有。”蔚迟把她的双手拉到手里,“我今天就陪您聊天。”
姥姥开心极了:“好,好。”
他陪姥姥聊了一会儿,忽然插进一句:“对了,我看三表舅回来了?他不是离开家好多年了吗?”
听起了话头,老人便絮絮叨叨讲起来。
三表舅本命周峰,从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混,虽然不学无术,但人还算义气,又有一把力气,乡亲们要他帮忙他也经常帮,总的来,是个“好孩子”。
姥姥连连摇头叹气:“可惜了。”
在周峰十三四岁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群知青,那孩子似乎喜欢上了其中一个女知青,很遗憾,女知青被她老公死了。那年周峰十七八岁,受了刺激,就离家出走了。一去三十多年,杳无音信,最近两年才回家来,丧眉耷眼的,大概是受够了社会的摧残。
蔚迟问:“您见过那个女知青吗?”
“见过啊,可漂亮了。”姥姥灰败的眼睛亮起来,透出一股子向往,“白生生的一个姑娘,又高又瘦,爱穿青旗袍……我们那时候,谁穿过旗袍啊?”
蔚迟又想起今早坐在床边梳妆的那个新娘子,问:”她是来这里之后才结婚的吗?”
“没有啊。”姥姥,“她跟她男人一起过来当知青的。”
蔚迟:“那她怎么死的?”
姥姥沉默了一会儿,才:“听是被死的,尸体扔在井里三四天才被发现……我没敢去看。”
蔚迟问:”她男人呢?”
“早就跑了。”姥姥撇撇嘴,又揉了揉眼睛,道,“造孽噢。”
之后蔚迟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其他亲戚的故事,重点问了几个表情不一样——不是笑脸的。
他记得比较清楚的几个人有:大舅、二姨、表妹、和几个更年轻的晚辈。
老人家多年没有这么痛快地过话,把自己晓得的所有事情,包括道听途的,都了。
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了三点半。
蔚迟记得在刚下喜轿时三表舅跟他过一句:“四点有猪妖要来。”
他猜测四点也是某个民俗规矩的重要节点,他必须在那之前赶回“洞房”去。
差不多该离开了。
他问姥姥:”姥姥,你困吗?”
老人家明明已经了几个哈欠,却立即摇头不困,只定定地望着他。
蔚迟心中一痛。
到了最后时刻,在这种世界这样见了姥姥一面,却还是为了利用她。
他闭了闭眼,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平复了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姥姥迟钝地看了看表:“都……三点了。嗯,是该睡了。”
蔚迟帮姥姥在床上躺好,给她拉上了被子,又计算了一下时间,往床边一坐,道:“姥姥,你睡吧,我陪你。”
姥姥笑了:“我哪里需要你陪?”
蔚迟:”时候都是你陪我睡,今天我陪你。”
姥姥:“好、好。”
姥姥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蔚迟看时间差不多了,很声地:“姥姥,谢谢你。”
他没忍住,又落下几滴眼泪:“姥姥,再见。”
胸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皱巴巴的纸人探出半个脑袋,也声地:“姥姥,再见。”
“再见。”姥姥居然回答了,眯成一条缝的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又微微睁开了一点。她目光温柔,笑容慈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要好好的。”
蔚迟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勉强笑了一下,道:“好……您睡吧,我陪着您。”
姥姥仍旧笑着:“好。”
蔚迟关注着时间,三点四十五分,不走不行了,看姥姥闭着眼睛,像已经睡了,最终狠下心,站起来准备离开。
正在这时,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带着白翳的眼睛睁得溜圆,炯炯有神,又没有焦距,缓缓问道:“不对,你不是今晚结婚吗?”
蔚迟被这双眼睛盯着,浑身都麻了。
她忽然发了狂,开始扯着嗓子喊大舅的名字:“周斌!周斌!”
蔚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敢停留,夺窗而逃。
作者有话要:
980306是九八年惊蛰那一天,毫无新意的竞猜结束了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