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A+A-

    蔚迟和蔚远乘坐地铁去三青大学。

    在地铁上, 蔚远注意到蔚迟似乎一直在往后看,他有点在意,也往后看了几次:“哥, 怎么了?”

    蔚迟:“有人在跟着我们。”

    蔚远转过头准备细看,蔚迟拽了一下他的手腕:“动作别太大。”

    蔚远发现了一个男孩。

    一晃而过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 就注意到了那个男孩。

    他灵机一动,举起手机当镜子拨弄刘海,借着黑屏的反射观察着那个男孩——屏幕太, 看不了太具体, 只能依稀看到那个男孩的身形和穿着, 瘦瘦的,平平无奇地站在人群里, 时不时偷摸着往他们这边瞧。

    是他在跟踪吗?

    蔚远贴近蔚迟, 声问:“是那个人在跟着吗?”

    蔚迟一挑眉:“你看到了?”

    蔚远道:“应该是吧……”

    “我不知道。我就是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我还没看到是谁。”蔚迟,“你既然看到了, 就注意点, 把他盯紧。”

    蔚远心那子看起来我一个就可以十个,拍胸脯保证:“放心吧哥。”

    元祁是从市二院开始跟上他们的。

    自从昨天在餐厅见到他们, 他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总觉得, 跟那两个人见过, 而且,是很重要的人。

    他爷爷是从印尼偷渡到中国来的, 父母也都没有拿到中国国籍就出事故离世了, 那时候他太, 悲伤和绝望都记不清了, 一切只像一场噩梦一样,模糊又断裂。

    爷孙两拿着抚恤金磕磕绊绊地生活着。爷爷是个很乐观的人,从不让他受委屈,也不教他自怨自艾,一把年纪了还去工地上找活,把他供上了美院。

    爷爷什么也不跟他,但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为了不让爷爷担心,他很就学会了爷爷“什么也不”的绝技。

    被别人嘲笑鞋子破、衣服旧不。

    被奚落成矮子娘炮也不。

    被人欺负了不。

    被叫骂着“不是中国人”也不……因为他本来也不是。

    他在那些嬉笑声中逐渐麻木、咬紧牙关地长大了。

    到高中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忙于学业,他也逐渐长开了,便很少再遇到以前遇到的那些事。

    他也遇到了丹丹,和丹丹在一起了。

    丹丹是他们的班花,他不知道丹丹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丹丹很漂亮、家境好,出手阔绰,扮时髦,在年级上很得上话,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

    他像一条狗一样跟着她,也觉得开心。

    出门撑伞,下课接水,周末拎包,早安晚安、节日礼物一个不敢落下。

    随叫随到,鞍前马后。

    他其实一直不知道丹丹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想也想不明白,从到大,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他索性就不想了。

    后来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了。

    那天丹丹和她的朋友们去KTV唱歌,他照例跟着她前前后后地照顾着,那些人喝到微醺时,他听到有个人:“丹啊,你这是养了一条狗吧?”

    他看了那人一眼,十六七岁的年纪,画着一片刺眼的荧光绿眼影。他认出那是丹丹的闺蜜,叫叶子。

    他没有理会,转过头轻声问丹丹,要不要喝热水?

    另一个男生笑道:“操啊,真是狗啊。”

    他仍旧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也许是因为没有爸妈,也许是因为穷,也许是因为国籍,他在这些人面前总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瑟缩,他能抵御这种感觉的唯一办法就是麻木,让心变得麻木,变得卑微,变得恬不知耻,就能减少很多痛苦。

    看爷爷就知道,生活是很艰难的事,自尊心在生活面前一文不值。

    “狗。”丹丹忽然靠到他肩膀上,轻轻笑了一声,然后用一个手指抚过他的下巴,他感觉到那根手指冰冷轻佻,听到她贴着他耳朵发出的声音,“叫两声听听。”

    他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叫了两声,所有人都笑了。

    可他感觉还好。

    丹丹那么漂亮,家里那么有钱有势,而他什么也不是,她能看上他什么呢?也不外乎就是这些吧。

    他知道丹丹的爸爸是很大的官,他觉得这可能是他这一生能让爷爷加入中国国籍的唯一机会。

    这些耻辱的时刻,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他也不是很在乎的。

    私下里,丹丹还是很可爱的,谈恋爱的生活,还是很甜蜜的。

    他中途出去上厕所,出来洗手时叶子站在他旁边,掀着她抹成荧光绿的眼皮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扯起一抹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叶子:“哪天丹丹不想和你玩了,你可以找我。”

    他不是很明白:“找你干什么?”

    叶子:“当狗。”

    他久违地在这个早熟女孩睥睨的眼神中感觉到了耻辱,他紧紧握住拳头,又笑了一下,回答:“哈哈哈好。”

    “你们在什么?”丹丹忽然从女厕所出来,“好什么好?”

    他感觉自己全身都麻了。

    叶子:“丹啊,你能不能把你的狗借来玩两天?”

    “滚。”丹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叶子,“想都别想。”

    在这之后丹丹晾了他半个月。

    他就风雨无阻地求了半个月的饶。

    他没有办法,这已经成了习惯。

    但即便如此,他觉得生活还是不错的,跟他早死的父母比起来,跟其他很多人比起来,他这一生能吃饱穿暖,能给爷爷弄个中国国籍,就很满足了。

    可是后来……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

    当时丹丹额头长痘,心情不好,脾气也大,他一句话没好,丹丹就提了分手。

    “分就分吧。”他无数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这一次也产生了,但每次他都会低头道歉。

    这次依然。

    他听了市内最好的中医专家号,给丹丹开了一副调理的药方,屁颠屁颠给丹丹送过去,得知丹丹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

    可他好像又不是很伤心的。

    他觉得很奇怪。

    他明明已经跟丹丹在一起五六年了,他已经对他们日后的生活有所预期,感觉已经看到了和她结婚后五十年的未来……

    可骤然失去之后,他好像又不是很伤心的。

    他是真的爱过丹丹的,她那么明媚那么骄傲,对像一条落汤狗一样的他伸出了雪白娇嫩、保养得当的手,给了他青春中屈指可数的关心和喜欢,虽然那种喜欢并不纯粹,甚至淬着毒,但他依然甘之如饴。

    可他为什么……好像不是很伤心的呢?

    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比这些情情爱爱重要的多的事……让他觉得,爱情跟那件事比起来,似乎完全不值一提了。

    可他竟然把那件事忘了。

    他好像因为什么突发疾病进了医院,醒来时只看到爷爷苍老的脸。他发现爷爷的白发已经多过了黑发,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

    一直以来,他以为爷爷的执念是拿到中国国籍,可那天爷爷抓着他的手,啜泣着,一遍一遍地:你好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松。

    没有了丹丹,他好像就永远搞不到那张国籍了,但他却似乎很庆幸,有种……劫后余生的由衷喜悦,那点因为分手而来的痛苦,竟然虚幻地消散了。

    明明是这样的。

    他记得,事情明明是这样的。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在当了科技馆志愿者,给朋友讲了一天课后,突然又接到了丹丹的电话。

    通话内容让他非常困惑——丹丹吩咐他去某处ktv接她,语气态度,一如当初两人还在一起时般理所当然。

    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尤其是丹丹,稀里糊涂地又去了。

    在路上,他翻看了自己和丹丹的聊天记录,越看越困惑。

    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和丹丹分手——应该还是分过,看时间线,似乎在那次分手后,他又去求她复合了。求了很多次,买了很多礼物、转了很多次账给她,她最后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复合。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啊?

    他也……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啊?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梦吗?

    是美梦还是噩梦?

    还是之前的才是梦?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胆又软弱,根本没有和生活对抗的勇气,也没有和丹丹对抗的勇气,很逆来顺受地就接受了现状,任丹丹随叫随到,但基本不再主动找她。

    他隐隐觉得他的生活不是这样子的,但也只敢在心中肺腑。

    直到他看到那两个男人。

    之前所有的困惑、犹疑和压抑,都化作了沸腾的血流,冲击着他的心脏,在他的身体里发出震撼的回响。

    他意识到,之前的那种感觉是真的,他真的,经历过什么庄严的、勇敢的事,得到过真正的平静。

    这种感觉一旦确认,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开始疯狂地回想,在记忆中搜寻那些事情发生过的证据和痕迹。

    他没有想起什么,迷迷糊糊地在街上游荡,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市二院门口。

    然后,命运般的一回头,他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跟着他们,一路跟到了三青大学。

    他纠结了一路、犹豫了一路,要怎么跟他们话、怎么讲述自己虚无缥缈的感觉……

    他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终于好腹稿,一咬牙一握拳就往上跑。

    刚迈开步子,肩膀忽然被人抓住了。

    他一回头,看到了丹丹的脸。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毛都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