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世界08

A+A-

    蔚迟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毛茸茸的白光, 他听见一阵熟悉的铃声,忘记了在哪儿听过,但又熟悉得仿佛刻入了骨髓。

    他意识到自己是坐着的, 趴在什么地方。

    他坐直身体,视线在朦胧的日光中渐渐清晰,他看到了前桌的背影, 一根粗长的马尾辫下是蓝白色的校服,校服背上正对着他的是一行大字——师大附中。

    他认出这个背影,是他们班的班花江淑娆——他高中某个阶段的前座。

    他看到讲台、黑板、黑板右边的课表, 课表下面的值日生名字……

    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在这阵铃声中苏醒过来, 四面八方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磕桌角的、翻书的、开瓶盖的、收拾文具盒的、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的记忆也随着这个场景慢慢苏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高中课堂上, 现在是午休刚刚结束、午读即将开始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悲欢哀乐都在梦里经历了一遍,他感觉很累, 心脏也跳得很快, 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蔚迟,蔚迟。”

    他的手臂忽然被拍了拍, 他转过头, 看到一个戴眼镜的胖女孩的脸, 他想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她叫唐春雨。

    此女长相颇讨人喜欢,却不知脑子里是否少了根什么弦, 但凡张嘴, 必把人得罪个干净, 虽心眼不坏, 但人缘十分不佳,偏偏自己还感觉不到,班里的同学都不大待见她。

    大概是怕发生什么校园霸凌事件,班主任梁开就把唐春雨安排在了蔚迟旁边,多半是指望着唐春雨能对这位年级第一的帅哥嘴下留德,同时也晓得蔚迟缺心少肺的也不会搭理她。

    唐春雨叫了好几声,蔚迟都没有理,她锲而不舍,上手猛拍蔚迟:“蔚迟蔚迟,你怎么不理我啊?”

    江淑娆嫌弃地转过头来,喝了一声:“能不能安静一点?”

    “哦哦哦。”唐春雨压低了一点声音,拿着书几乎要怼到蔚迟脸上,“这道题我不会,你给我讲一下吧。”

    蔚迟扫了一眼那道题,是一道三角函数的周期及最值问题……似乎是高二学的?

    他忽然回过头,看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他看到了纪惊蛰。

    纪惊蛰还在睡,脸朝着窗户趴在桌上,对这阵振聋发聩的午休结束铃充耳不闻,安安稳稳地睡着,窗外的绿萝迎风招展,阳光落在他颜色偏淡的发丝上,染出摇晃的、蜂蜜一般的色泽。

    “蔚迟蔚迟——”唐春雨还在叫着,“这道题——”

    蔚迟把题给唐春雨讲到一半,一道纤长如鹤的身影走入了教室,站上讲台,是他们的英语老师Ms秦。

    “Ok, now take out your dictation book.”Ms秦人高面冷,颧骨突出,戴一副巧的银边眼镜,举手投足如机器般精密而无情,“I“ll give you five seds, five、 Four, three, two, one……”

    午读时间是午休时间结束后的十分钟,英语和语文交替占有,今天轮到了英语,下午第一节 又正好是英语课,一般这种情况Ms秦会亲自来听写单词。

    所有人都开始手忙脚乱地翻听写本。

    Ms秦倒数完毕,直接开始:“The first word, crify, crify……”

    蔚迟很熟练地从抽屉左边挂着的书袋中抽出听写本,写下这个单词。

    “The sed word,bine,bine……”

    蔚迟在这样熟悉的节奏中渐渐平复下来,梦中的惊惶感慢慢散去了,他又找回了他应有的步调。

    “equality, equality……”

    “memories, memories……”

    “grow, grow……”

    蔚迟完全平静下来,梦中的一切都退远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今天是周四,他和纪惊蛰上高中之后就一起住校了,他倒是没什么,纪惊蛰却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天天盼着周末,于是他也跟着期盼起来。

    明天就周末了,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injury, injury……”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Ms秦,见她低头盯着书,并没有什么异状,他又瞟了一眼教室前门,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教室是八列六排的座位布置,他现在坐在第四组第三排,几乎在教室的正中间,周围都是奋笔疾书的同学,他不知道这种恐惧感从何而来。

    “permit, permit……”

    可那种恐惧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彻骨的凉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爬上头皮。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忽然,一股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转过头,看向了教室后门。

    他在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口上看到了班主任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班主任却并没有看到他,视线没有与他对上,但轻轻推开了教室后门。

    现在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写单词,蔚迟有一种感觉——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发现班主任的人。

    班主任教物理,叫梁开,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是“凉白开”,讲课风格平铺直叙,如同白开水,知识点分门别类精确灌输,带的每一个班都成绩出众,但课堂毫无乐趣。梁开本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庞黝黑,人很矮,背还有点佝偻,总是一脸苦相,据家里刚添了二胎,脸上的苦相便更重,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把他的腰压得更弯了。

    蔚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和纪惊蛰的身高在这时候早已超过了一米八,而梁开弓着背身高不足一米六,之前以纪惊蛰为首的捣蛋鬼三天两头地被他揪到走廊上罚站,偏偏跟纪惊蛰一起鬼混的那几个人都有那么高,一字排开后梁开在他们面前像误入了德牧群的泰迪,画面相当滑稽。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看到梁开一步一步走进教室,目光坚定地看着前面——窗边的纪惊蛰的位置。

    在梁开走到第六列最后面,离纪惊蛰不到一米时,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

    “punishment, punishment……”

    他感觉……有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全身的汗毛炸开,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变得又恍惚又敏感,他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时间一下子变得极快又极慢。

    梁开走到了纪惊蛰的身后,朝纪惊蛰的后领伸出手——

    “稀里哗啦啪!”

    蔚迟把自己手边的一堆书推到了地上,上面还有个铁文具,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一时间,整个教室的人都向他看过来,连Ms秦都停下了她机械般精密的节奏,朝他望了过来。

    “I“m sorry!”他站起来朝Ms秦鞠躬,然后蹲下/身捡自己的东西,捡起来的时候偷偷回头,对上了纪惊蛰的视线。

    纪惊蛰被那声巨响吓得一下子弹起来,后脑勺直接撞在什么东西上,一回头就看到梁开捂着手腕站在他身后,一脸钢筋铁铸般的阴惨苦相。

    梁开问道:“午休结束了,你怎么还在睡觉?”

    他习以为常,矢口否认:“我没有!”

    梁开:“那你在干什么?”

    纪惊蛰:“我在思考!”

    梁开拿过纪惊蛰摊开在桌面上的本子,发现那居然真的是英语听写本。他凉飕飕地瞪纪惊蛰一眼:“那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写?”

    纪惊蛰:“我不会!”

    梁开万年不变的表情忽然抽动了一下,似是被噎住了:“你、你……一个都不会?”

    纪惊蛰响亮地回答道:“啊!”

    梁开的耳朵都憋红了,憋出一句:“……行吧。”他转头向Ms秦了个招呼,“秦老师,你们继续。”

    Ms秦向他点了点头,继续念起了下一个单词。

    下课后,蔚迟把纪惊蛰揪到走廊上:“你怎么那会儿还在睡觉?”

    纪惊蛰奇怪道:“今天的午读不是英语听写吗?”

    他对英语实在是不感冒,每逢英语听写,他就会在睡觉之前把本子在脸下面摊好,这样直接可以多睡十分钟。

    蔚迟也想起了这茬,以往都不会过问,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恐怖感还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他还是了一句:“你之后别再在课堂上睡觉了。”

    纪惊蛰丝毫不以为耻,没皮没脸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蔚迟毫无征兆地暴躁起来,“别睡了!我不喜欢!”

    “好好好……”纪惊蛰一秒举白旗投降,“我不睡了!我不睡了!”

    “哟,纪惊蛰。”走廊上忽然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一个一脸坏笑着,“跟你哥聊着呢?”他把“哥”字咬得很重。

    那群人一个个吊儿郎当,一看就是在这个学校里最混球的一帮人,为首的一个把校服穿得松松垮垮,一只耳朵上着个闪亮的耳钉,蔚迟认得他,是十三班的邱一雄,家室不错,典型的纨绔子弟,是这群混混的头目。

    十三班是附中的“关系户班”,家长们也不指望他们有什么成绩,只求学校在这帮纨绔子弟成年前暂管一下,不要让他们惹事,等他们一成年就包丢出国去。

    很不幸,纪惊蛰和他们是“吊车尾特培班”的同学,每周一三五的晚自习都要和他们一起“夯实基础”。

    蔚迟一直不大瞧得上他们,想必他们也不大瞧得上自己,可纪惊蛰和他们关系还不错。

    纪惊蛰笑问:“干什么?”

    邱一雄道:“下节课我们在班上煮火锅,你要不要来?”

    “可——”

    蔚迟道:“不行。”

    纪惊蛰话锋一转,顺着他的话道:“——肯定是不行的。”

    “哈。”邱一雄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蔚迟一眼,又阴阳怪气地朝纪惊蛰,“这么听话啊乖宝宝?”

    纪惊蛰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他话里的嘲讽,咧嘴一笑:“是呀。”

    邱一雄身后的人哄笑起来。

    “行吧。”邱一雄耸耸肩,似乎放弃了,带着人往前走。

    经过蔚迟的时候,他忽然把手放到了蔚迟的肩膀了,凑近蔚迟耳边道:“该放手了呀,哥哥。”

    纪惊蛰把他的手从蔚迟肩膀上拍下来:“滚远点吧你!”

    那群人又嘻嘻哈哈跑远了。

    蔚迟看着那群人的背影,又看了纪惊蛰一眼。

    纪惊蛰注意到他的视线,问:“怎么啦?”

    蔚迟想叫他少和那些人一块儿玩,话要出口了又觉得自己不该管那么多,纪惊蛰……自己有选择朋友的权利,而且纪惊蛰本来就具备一些他所没有的特质,比如特别讨人喜欢,和谁都能成为朋友,他的确是没有多管的道理……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话也出口了,但他心里还是有点烦,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你给我老实点。”他揪了一下的胳膊,“我上厕所去了。”

    他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忽然感觉肚子有点疼,看了看时间,如果抓紧的话似乎也够……

    于是他走进隔间开始迅速大号。

    脑子清空、全神贯注、抓紧时间。

    他不想上课迟到。

    他没想别的,就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

    忽然,他感觉头皮一麻。

    他看到地上的影子动了一下。

    可他自己明明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