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世界16
周五, 第二节 课下课。
纪惊蛰闹着中午要去校门栏杆边“偷渡”火锅粉吃,不知道是抱着“破罐破摔”还是“最后一顿晚餐”的心态,蔚迟同意了。
在经过几天的纠结后, 蔚迟还是没有向学校提交周末的留宿申请,他虽然还没有勇气回去面对可能出现的另一个自己,但一直留在学校里似乎也很难找到破解谜题的关键。
他决定去找那些“消失”了的学生的家人。
一个消失的同学, 也许很快会被其他人忘记,可对于父母,一个消失的儿子, 会那么容易被忘记吗?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之中, 会留下无数痕迹, 会跟很多人有联系,一个人消失容易, 他的个人物品消失也容易, 可他与世界的联系也会全部消失吗?
他不相信,一个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当然这也有一点麻烦——他平时和其他同学都交往不深, 根本不知道别人的家庭构成和家庭住址,除了纪惊蛰以外, 他唯一去过的同学家就只有付平安家, 很遗憾还是个父母双亡全家无人的。
可他又不敢去办公室找档案。
前天他倒是趁着去宿管办公室要留宿申请表时偷偷看了看宿管的学生名册, 名册上登记了每个宿舍的每个学生, 但他发现,“消失”了的学生们在名册上的名字也消失了, 徒留下参差不齐的空白, 他立即意识到他很难在学校里找到关于那些“消失学生”的信息。
他唯一可以仰赖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
好在, 除了纪惊蛰和付平安以外, 他还知道一个人的信息——邱一雄,邱氏集团的少东。可以是树大招风把,全校应该没人不知道这个。
他算周末先去看看付平安的家,然后去邱氏集团找邱一雄他爹。
还有,他还需要去搞点安眠药之类的东西,付平安给他的昏睡符快用完了,他不确定只靠自己能不能一觉睡到天明。
他在头脑里反复确认了几遍自己的计划,然后静静等待着。
虽然只要注意不触犯校规校纪,就似乎性命无虞,但他潜意识里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太多,至少,要在周迎春出差回来撞见那个蔚迟之前解决这件事。
当然在等待之余,思考也从未停止。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被遗落的事情吗?
必须遵守校规校纪……
不能进入的办公室……
厕所里的鬼怪……
必须睡觉的夜晚……
其他人失去的记忆……
还有,那个骷髅……
突破口在哪儿?
或者……真的有突破口吗?
“走吧,迟迟。”
上午的课结束,纪惊蛰兴高采烈地跑到蔚迟座位旁边,一叠声念着:“火锅粉儿火锅粉儿。”
蔚迟下意识偏转了一点视角,他觉得唐春雨会对纪惊蛰的这些少女行为作出什么回应,而下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唐春雨已经不见了。
他把桌面整理好,勉强朝纪惊蛰笑了一下,道:“走吧。”
他之前也跟包括纪惊蛰在内的其他人交流过目前的情况,一夜过后,那些人就会把之前消失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而除了第一天江淑娆她们的东西留了一整天以外,后来再被抓走的人的个人物品存在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只是一走神的功夫,蔚迟再去看他们的座位时,他们的东西就没了。
问那些完全消失的记忆并没有意义,蔚迟开始另辟蹊径,比如提问:“你们不觉得教室里的人太少了吗?”
几乎所有人都会回答:“有吗?没有吧?”
蔚迟:“可是现在有一半以上的座位是空着的。”
“可座位不一直是空着的吗?”
他们的语气就好像在,人不是一直有两条腿吗?
如果再问:“可为什么会空那么多座位?”
他们便有很强硬的逻辑可以反问:“那人为什么有两条腿?”
陷入僵局。
他和纪惊蛰肩并肩往外走,现在是午饭时间,人流分为两股,一股朝着食堂,一股朝着校门——高贵的走读生可以凭借着“走读卡”出校门。
蔚迟他们跟着出校门的人流走着,因为很多人都被班主任抓走了,现在还留在学校的学生人数可能不到一半,连奔赴午饭的人流都明显缩水了。
纪惊蛰在他旁边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着什么,他听了一会儿,却忽然开始走神,他看到了斜前方一个女生的不锈钢水杯上的倒影,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在自己身后的人流中,那个颀长的、漆黑的身影。
是那个黑袍骷髅,净身高超过两米,身体形状怪异,行走在一群蓝白衣袍的学生中间,分外诡异。
但没有其他人看得见它。
蔚迟转过头看向身后,也没有看见。
再回头看那个水杯上的倒影,它又出现了。
这几天,蔚迟经常看见它。
有时是在窗户、镜子、铁栏杆的倒影上看到,有时是在楼梯拐角、对面楼道、甚至树杈上用肉眼看到。
它就像个阴魂不散的背后灵,见缝插针地寻找着机会,想要……杀死他。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迟迟没有下手。
到现在,他怕得都有点麻木了。
算了,爱咋咋地吧,只要他一日不死,就会继续做自己的事。
“迟迟!你又不听人家讲话!”
纪惊蛰伸手在他面前晃,他回过神,看到纪惊蛰气鼓鼓的脸,冰冷的心脏微微一暖,道:“不好意思,你再一遍?”
他们没有走读生卡,只能在栏杆处“偷渡”火锅粉,蔚迟确信这也违反了某条校规,但偷渡地位置隐蔽,是邱一雄他们那伙人发现的,没人来抓。
纪惊蛰隔着栏杆买了两碗火锅粉,爆辣,一碗加了一个煎蛋。
两人就蹲在那片树林的角落里把粉吸溜完了。
暮春的树林草木葱茏,鸟鸣婉转,阳光被过滤成绿色,落在纪惊蛰的发丝上,染出一种温柔的金白色。
不知道为什么,蔚迟看到这个画面,心脏像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流出一股酸涩的疼痛。
纪惊蛰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问:“怎么了?”
他的嘴唇和脸蛋都被辣得绯红,漂亮的面孔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一种惊人的、近乎不祥的昳丽。
蔚迟摇摇头:“没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纪惊蛰一直在哼歌。
蔚迟没听过他哼的这首歌,但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刚刚那种没由来的悲伤中,他在纪惊蛰哼唱的调子里也感觉到了一丝怅然。
从这里回教学楼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林荫道,两旁都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白色的飞絮飘浮着,空气中有雨后植物和阳光的味道。
回去的人就不像出去的人流那样集中了,零零散散的,二三好友,在林荫道上慢慢行走着。
纪惊蛰一边哼歌,一边对操场上的篮球赛指指点点,这委实是项技术活,可以在指点完毕后无缝衔接到刚刚哼到的段落。蔚迟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听他点评双方的球员。
忽然,他感觉纪惊蛰朝他这边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人的手背轻轻碰在了一起,旋即又分开。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在那转瞬即逝的一个触碰中,从他的手背,通过手臂、手肘、肩胛骨,同时到达心脏和大脑,带着一丝酥麻感,在这两个地方同时炸出花火,让他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他霍然转头,对上纪惊蛰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眸。
他的大脑晕乎乎地想着:刚刚那是什么?纪惊蛰也会有一样的感觉吗?
然后,他得到了答案。
他听见纪惊蛰:“蔚迟,我应该就是在这时候爱上你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像当头一棒,把蔚迟砸晕了。
他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往哪去。
他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伤席卷了,甚至不知道这种悲伤来自于哪里。
他不知道,纪惊蛰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要用那种语气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太奇怪、太奇怪了,就好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在回忆自己六十年前的青春,好像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好像有着巨大的遗憾,好像……从未得到。
好像……从未发生。
纪惊蛰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巨大的震动,继续平静地向前走去,同时又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语气:“不,应该我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的……我那会儿懂什么啊?金楚楚赌咒发誓男生女生只要牵手就可以发电,还非要和我试,我信她个鬼?我跟她赌了五块钱跟她牵了一下,她真的不要脸,还要赖账……可是这一下,我觉得可能是我赖了账,原来人和人是真的可以发电的……我的手背像被烫了一样,电得我心都麻了。”
纪惊蛰:“蔚迟,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爱’。”
蔚迟觉得整个脑子都冻住了,他完全理解不了究竟是什么正在发生。
事情来得太凶太急太多太乱,他仿佛闻见了他大脑过载传来的焦糊味。他仍旧机械地向前走着,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没有。
他看到林荫道的尽头站了个人,又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成年的他自己,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转身就跑可他现在显然已经不受理智控制,他呆呆地继续走着,然后慢慢地问:“纪惊蛰,你你不记得金楚楚的。”
这时,他看见,林荫道尽头的那个蔚迟身边,忽然出现了那个漆黑的骷髅。
他们像是知晓一切,在平静等待。
纪惊蛰一直没有回答,他有点奇怪,缓缓转过头。
纪惊蛰也在看着他,他从没有见过,纪惊蛰脸上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那是一个,距离哭泣还相当遥远的,但比哭泣还要更为沉痛的表情。
比绝望更寂静,比痛苦更深刻,比悲戚更消沉……
是……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