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紧张
高考考完的第二天, 就有不少家在县城的学生家长来学校问情况了。
李丽的父亲是县政府的办事员,对女儿一直有很高的期待,李丽自己也争气, 从到大一直都是班长, 成绩也名列前茅。
只可惜中考的时候, 她发挥失误没能考进市里的好中学, 那时候家里亲戚朋友都算了,反正县里的高中也没什么好念的, 一个姑娘家,找个好对象才是正途,倒不如早点出来工作赚工资,顺便物色以后的丈夫人选。
还是李丽的父亲坚持让女儿上了高中。
“高中学历比初中强, 大专又比高中强,不用听那些没见识的人瞎,你自己条件不好, 好对象能看上你?再了, 女人家也不一定只围着灶台转,你以后争点气, 也给你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父亲对当时因为中考成绩太差而灰心丧气的李丽。
高中三年, 李丽深深的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一心想考上一所大专,也给家里争争面子。
然后,班上原本普普通通的井熙忽然异军突起, 再后来,有了提分班,她自己还成了提分班的一员,而现在, 高考结束,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够续上因为中考失误而中断的大学梦。
这一次,李丽的估分有517分,第一志愿填的是省里最好的清水大学,第二志愿则是据井熙以后发展会很不错的石油大学。
其实之前,有好几次月考她都考出了不错的成绩,但那毕竟不是高考,分数再高,李丽也只觉得虚。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就算成绩还没有下来,分数线也还没公布,甚至连录取通知书的影都还没瞧见,她却觉得,自己的半只脚,已经真真切切踏进了大学校门。
当年被她哭着揉碎的梦想,终于重新完整起来。
李丽的父亲对女儿的成绩却觉得很不真实。
“分估得准不准?今年的分数线这么低的吗?要不要改一个更稳妥的学校?要是真考了高分,结果因为志愿太高滑到专科,那就太可惜了……”
父亲看着她的成绩絮絮叨叨,李丽却一点都不觉得烦。
“爸不用担心,井熙帮我把过关了,我这个估分没问题,石油大学的分数线肯定能过,省城大学也有很大的希望。”李丽红着眼睛。
“那就好那就好,”李丽的父亲对着女儿的估分和志愿还在出神,又一下子抬起头,“碰到这么厉害还愿意带你们的同学,可真是你们这一届的运气,咱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可千万不能忘恩负义了!”
“爸你放心吧!”李丽笑,“井熙的好我们都记着呢!”
之前大家还在商量着,要毕业了,想凑钱买个什么礼物送给井熙,但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丽的父亲用力点头。
蒋振海也抱着他妈在哭。
他家条件一般,底下还有弟弟妹妹,能同意他再复读一年,家里也是咬牙坚持下来的。
家里对他最好的期望,原本也不过是能考上一所中专,以后再靠国家分配挣到铁饭碗,就已经千好万好了。
蒋振海清楚家里的情况,心理压力也一直很大,刚进复读班的时候,他就听了井熙的事,从那时候,他就默默把这个高二学期末才逆袭起来的女生当做偶像和奋斗目标。
后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偶像竟然还开了一个提分班,带着他们一起学习。
从最开始,蒋振海就是除了安岚和徐真真以外,井熙最铁杆的支持者,就算刚进提分班的时候,井熙连题都不讲,直接丢了一堆基础内容叫他们背,蒋振海也没有一点怀疑,只一门心思的跟着偶像的节奏走。
事实证明,他的信任无比正确,而且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这次蒋振海估出的分数仅次于徐真真,第一志愿填的是京城的政法大学。
当初为了他复读,蒋振海的妈妈去亲戚那里要自家以前借出去的钱,那一幕,蒋振海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明明是要债的,亲戚的态度反倒更像债主,为了要回那几十块钱,自己和妈妈不得不咬牙听着那些风凉话的时候,谁能想到,他还能考到京城的大学去呢?
蒋振海觉得,这辈子,他都不能忘了井熙的恩情!
和蒋振海心情类似的还有唐东风。
第一次高考的时候,他的分数其实够上大专,放弃上大专的机会复读一年,绝对冒了很大风险。
没人能确定他第二年的成绩就一定比第一次强,甚至也不是没有第二年连大专都考不上的人。
但是,为了心中那个微渺的大学梦,唐东风还是决定押上自己的人生,赌一把。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唐东风心里清楚,这次赌对既不是因为他实力强,也不是运气好。
或者,他最大的运气,就是进入了提分班,而且选择留下。
唐东风觉得,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了。
其他提分班的学生,也都有类似的感慨。
以前从来不敢想象的分数,不敢想象的大学,一条全新的人生路。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井熙,因为提分班。
当县中学的全体志愿填报表都被放进密封袋,往县里交的时候,这一届县中学的志愿填报工作终于尘埃落定。
这一届考生也要各自回家,等待着一个多月以后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井熙倒没急着回家。
数控机床的改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反正租下的民房还有空房间,她稍了一封口信回家,还要晚几天回去,就把铺盖卷一卷,准备直接搬进去。
这时候,井熙正在寝室里整理行李。
用过的书本被摞好放进行李箱,衣服一件件折好收起,床上的凉席和床垫也被卷起来立在墙边。
最后是各种盥洗用品,水桶,脸盆,热水瓶,还有用了一半的香皂。
每一件东西上,仿佛都带着岁月的痕迹和温度。
住了三年的寝室,要没有离情别绪,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县中学的宿舍条件一般,地方也不大,但是即便只算上重生的一年,这里也到处都留下了她的回忆。
这里见证了她人生最重要的转变,也承载着她的热情和希望。
但是现在,高中生活马上就要告一个段落,她,还有提分班的其他人,都即将踏上全新的旅程。
即便未来比过去更美好,但是临别时的回望,依然带着浓浓的怀念和不舍
寝室里几个女生早就互相约定过,毕业的时候绝对不要哭,一定要高高兴兴的再见。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离别的伤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控制住的。
最开始是徐真真,整理着东西,忽然就落了泪。
她边上另一个女生也跟着声抽泣起来。
安岚左右看看:“你们干嘛啊!不是好了绝对不哭嘛!你们这样,我,我也忍不住了!”
然后就忽然大声嚎起来,哭得止都止不住。
井熙刚被挑起来的柔软情绪,又因为这个粗粗咧咧的丫头破了功,她眼眶微微湿润,又忍不住笑:“行了别哭了,以后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等到通知书下来,咱们互相交换了地址,还能继续写信的。”
安岚就一头扎进她怀里:“反正我不管,以后我要和你去一个城市,想你了就能直接来找你。”
一边,她一边还跟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井熙能怎么办呢,也只有哄了。
就在寝室里都哭成一团的时候,她们的寝室门被轻轻敲响。
开门,外头是李丽,还有不少提分班的同学。
李丽眼眶有有点红,对着井熙却依然努力微笑起来:“听你今天就准备离开学校了?我们商量着,想送你一个礼物。”
井熙一愣,站起来,刚想什么,连着寝室里那几个正在哭的女生也走到门口,所有人,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一起对着井熙深深鞠了一躬,异口同声的:“谢谢您,井老师。”
井熙忽然就不知道要什么了。
她眼眶有点热,心里是酥麻麻的感觉,就像她上辈子送别一届届学生的时候一样,虽然不舍,但是更多的是祝福和欢喜。
李丽重新立起身,不好意思的笑:“大家伙也没什么钱,想来想去,最后凑钱给你买了一双运动鞋,鞋盒子上都是咱们班同学的签名,我们就是想着,祝你以后的路越走越顺,越走越高,你以后肯定是咱们班上最出息的那个,可是以后,要万一什么事需要我们,尽管一句,咱们班63个人,都绝无二话!”
作为班长,她其实是个最擅长当众发言的人,可是这时候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到最后,鼻子又忍不住酸了,用力的擦了一把脸,把装在盒子里的礼物送给井熙。
这是一双造型很洋气的运动鞋,雪白皮面,蓝色鞋底,一看就价格不菲。
但是井熙更在乎的,却是签在鞋盒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井熙觉得自己的鼻子突然也有点酸,那股酸胀酥麻的感觉,从鼻根一直蔓延到了心里,然后又往全身泛滥。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把溢到眼眶的眼泪水压下去,可是一开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哽咽。
“谢,谢谢你们。”她。
做老师的时候,井熙就不是一个温情脉脉擅长处理这种状况的人,冷冰冰的分析和数据,才是她更擅长的领域。
上一辈子,面对这种状况,她是怎么做的呢?
井熙认真回想。
大概是努力维持着自己省重点名师的人设,波澜不惊,老重持成,像所有负责任的师长那样,对这些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孩子,发表一遍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讲话,可以严肃认真,也可以轻松活泼,但究其本质,其实全是废话。
然后,就看着这些孩子振翅高飞,去向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是这一回,和上辈子那些告别又有些不一样。
她不再是站在原地,目送的那个。
那些隐隐约约的羡慕,遗憾,全都不需要了。
因为这一次,她也是众多考生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优秀的那个,她的人生,和上辈子,真真正正划出了一道天堑。
一飞冲天,前路无限。
终究,泪水再也压抑不住,滚滚而下。
这一次,井熙可以和所有应届考生一样,对离别,纵情伤心落泪,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和期待。
新的人生,于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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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当众痛哭了一场,事后回想起来,井熙觉得还挺丢脸的。
但是一点也不后悔。
哭完了,好好告了别,她一抹脸,转头又投入了机床的改造工作里。
还是这种穿着粗布工装,手拿扳手钳子的形象更符合她工科女生的形象!
虽然转头就被张工和单志平惊慌失措的抢走了她手上的工具,生怕多日来的努力因为她的手残而毁于一旦。
啧,不就是不心拧坏一个螺丝嘛,重要的零件她又不会碰!
虽然愤怒于这两个人的不解风情,但是很快,更有挑战性的工作,还是吸引了井熙全部的注意力。
工作,果然是恢复心情最好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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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考结束,井家就满心欢喜的盼着井熙回家。
最近这半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井熙已经很久没时间回家了,就算回来,也是匆匆忙忙走一遭,拿点衣服被褥什么的,姐妹俩甚至好久都没好好过一次话了。
井媛也知道妹妹现在忙着高考,时间紧张,但是好容易等高考考完,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消息。
后来又听人,考完以后还要填志愿,等志愿填好了,考生才能离开学校。
于是家里人又等了一周,可是等到昨天县中学都已经放假了的时候,井熙依然没有回来,只传来一封口信,是考得不错,要家里人不要担心,但是她还有点事,可能要晚几天回家。
听这事,厂里一时间传什么的都有。
有井熙这次考砸了,所以不好意思回家的。
有她是在县里谈了一个对象,还跟那对象同居的。
第二天,市里两个校长又来了一趟,是找井熙有点事,没看见人就走了,但是玄玄乎乎的传言也更多了,还有人井熙是骗了两个校领导的钱,拿着钱跑了。
这下子,井家人是彻底坐不住了,井媛干脆跟厂里请了假,特地到县城找一趟妹妹,问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按着井熙给家里的地址,井媛在县中学的边上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间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院,屋子的门甚至都是坏的,一个角歪着,勉强合在一起。
井媛敲敲门,从里头却出来一个男同志,看上去二十来岁,长得还算体面,井媛却被狠狠吓了一跳。
她想起之前厂里的传闻,是妹妹和个男的同居了,闹得名声很坏。
井媛紧张的吸口气,声问:“同志请问下,我妹妹井媛在这里吗?”
她还指望着自己找错地方了,没想到这男同志却点点头,返头朝着屋子里喊:“井熙,你姐来找你了。”
井媛被吓得直接倒抽了一口凉气!
妹妹这是怎么了?!
她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井熙从里头出来了,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藏蓝色大工服,戴着麻布手套,手套上还沾着些机油,看上去跟厂里的维修工差不多。
井媛抽气抽得更厉害了。
井熙也很惊讶姐姐怎么突然找过来了:“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井媛慌慌张张的看一眼那个疑似妹夫的人,拉着井熙直接就往里屋去。
院子里一个大棚子,里头似乎放着台机器,井媛也没仔细看,再往里走,是三间睡屋,井媛看了妹妹一眼,问她睡哪间。
井熙被姐姐慌慌张张的模样吓了一跳,老实自己睡最左边那间屋子。
井媛就直接把妹妹拉了进去,关上门,先是紧张的量一圈,发现没有男人的痕迹,才长舒了一口气。
“姐,到底是什么事?你怎么看起来慌里慌张的?”井熙还是一头雾水。
井媛直接把妹妹拉在床边坐下,问:“你老实跟姐,这次你高考是不是考砸了?”
井熙莫名其妙的摇摇头:“没啊,我考得挺好的,不是还特地给家里捎口信了嘛。”
“那你怎么不回家?厂里现在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你考砸了不好意思回家,跟人私奔了的呢!”井媛。
井熙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井熙叹口气:“姐你们真误会了,我考得挺好的,这次志愿填的清北,录取通知书应该过一段时间就能下来,我也没跟人私奔,晚几天回来是为了修一台机器。”
“修机器?刚才门口那男的也是修机器的?你们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被人传闲话?”井媛还有点生气。
“真不是孤男寡女,还有个老工程师一起呢,就是刚才那人的师父,”井熙好笑,又伸出头问了一句,“单志平,你师父人呢?”
单志平还在棚子里捣鼓,闻言回了一句:“师父馋酒了,是去买一盅再带点下酒菜,一会就回来。”
井熙对姐姐耸耸肩。
“那你也不能不回就不回啊,家里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对了,昨天大禹和市一中的校长还找你来了,看见你没回,是过几天再来一趟,人家两个学校的大校长,怎么反反复复的找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井媛原本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埋怨妹妹道。
井熙也想不明白那两人找自己有什么事,摇摇头:“可能还是关于志愿的事情吧,不用管,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井媛另半口气也松下来,“那你这边还要多久才能修好?爸妈都急着等你回去呢。”
井熙露出得意的笑,拉着井媛:“姐你来得正好,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所谓的好东西,就是一台灰扑扑的机器,看起来跟屠宰场的绞肉机也差不了多少。
“你修的就是这玩意?”井媛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看妹妹一脸兴奋的模样,大概猜这台机器应该挺了不得的。
井熙告诉她姐姐,这是一台工业机床,而且还是一台自动化极高的工业机床。
看姐姐一脸听不明白的模样,井熙:“姐,我来给你变一个魔术。”
然后她从墙角拿来一个粗钢锭,放在车床的固定槽里,按了几个按钮。
粗钢锭慢慢靠近车刀,滋滋的金属切削声响起,不一会,一个锃光瓦亮的螺旋构件出现在众人面前。
“姐,厉害吧!”井熙一脸开心的问。
井媛其实没怎么看出厉害的地方,但是既然妹妹需要捧场,她当然不会拖后腿,忙鼓起掌:“真是太厉害了!这个是什么?”
井熙一眼看出姐姐其实没听懂也没看懂,但是也不以为意,而是详详细细跟姐姐解释这东西的厉害。
“这台机器是国外进口的?”这个年代,外国天然象征着先进和昂贵,井媛听不懂那些数据,但是听懂了进口两个字,“你还能修外国机器,那是真厉害!”
“井熙不但会修,她还能改装呢,改的机器比外国的还先进。”单志平在旁边帮腔。
井媛这才听明白妹妹的厉害,虽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修机器,还是觉得妹妹果真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这时候,出去买酒的张工终于回来了,但是他一推开门,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个陌生姑娘,而是刚刚开动过的机器,还有固定槽里那个崭新的构件。
“你们怎么不等我就先试机了。”张工抱怨着,然后伸手一摸那个还带着温度的螺旋构件。
手指一碰上去,他的表情就凝固了,飞快的朝着徒弟招手,示意他接过自己手上的酒壶和菜。
把东西一给出去,他马上用两只手上上下下把这个构件摸了个遍。
“师父,怎么样?”单志平期待的问。
张工依然不做声,又反反复复摸了两边,竟然要单志平去拿箱子里的游标卡尺过来。
要知道之前张工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自己测量精确度从不需要工具,只凭一双手就够了。
单志平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跃而起,就往他师父的屋子里冲。
井媛看到这两人着急忙慌的模样,紧张起来,问妹妹:“是出什么事了?”
井熙笑着安慰她:“不用担心,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