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熙确实是实话实。

    她之前发表的那篇关于微电子元器件信息处理方面的论文, 只是对自己书面学习的一个总结，后来等真正接触了数控机床，才发现那篇论文臆想的地方不少, 大约编辑也是看在总结得还不错的份上, 才录用的吧。

    但是这种好运气, 井熙并不指望总能碰上。

    工程类学科, 还是讲究用实力话。

    “那你是想投哪家期刊？”张伟又问。

    井熙答：“AWAC吧，这本对非英语区新人比较友好。”

    张伟呆滞了一下：“这个全称是……？”

    井熙：“电子技术与微电子集成, 四区刊，影响因子只有0.25，不过做为新人的敲门砖还不错。”

    SCI期刊按照影响因子分为四个区，前5%是一区, 都是国际顶级期刊，前20%是二区，前50%是三区, 剩下的都是四区, 期刊的逼格也依次递减。

    几十年后，国人已经开始在二区刷起了论文, 一区也能当常客, 但是八十年代，连一本影响因子低得近乎于微弱的英文期刊，一样是学校的宝贝。

    没看就连省大的教授，也一样发愁第一篇英文期刊要往哪里投的问题。

    其实英文期刊跟投稿也差不了多少, 一样要看名气看地位看以往的成绩，第一篇顺利刊登了，下一篇再投的时候就更容易，如果是个知名教授出了被全球研究者都关注的成果, 就算是顶级期刊也一样会抢着跟他约稿。

    但是不怎么发达的非英语国家教授想投稿，面对的就是理所当然的歧视和挑剔，至于学术地位更低的学生，论文寄过去编辑会不会看都两，大多数时候，大概唯一的下场就是垃圾桶。

    不过如果是已经在被SCI收录的期刊上发表过论文的，这时候，学生至少和教授站在了差不多的位置，论文有资格被考虑寄给领域内的专家进行同行评审，评审通过，才有发表的机会。

    之前起SCI，张伟跟一只无头苍蝇也差不多，但是遇见井熙，他就像是漆黑的路上遇见了灯，溺水的人看到了船。

    这个平时有些木讷嘴笨的书呆子，麻溜直接拜山头：“女神，我以后发英语论文可以请你指点不？方向随时可以换，要怎么改就怎么改！”

    为了一篇有SCI因子的论文，他脸都不需要了，只想抱大腿。

    井熙忍不住笑：“探讨一下可以，指点可谈不上，我自己也还没有成功发表过呢。”

    “你肯定能成功发表的！”张伟特别肯定的。

    就连在他导师身上，张伟都没见过这种对SCI尽在把握的感觉。

    另两个人研一的时候就已经绝了继续做学问的心思，准备研究生毕业以后进国企捧铁饭碗，但是对传中的SCI依然充满了好奇，问了好些问题，井熙也很有耐心的一一解答。

    做学术从来就不是闭门造车，就算是功成名就的大教授，也一样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流。

    交流产生火花，火花迸发希望。

    这三个省大的研究生虽然还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懵懂与好奇，但都不是笨人，尤其张伟，井熙在他身上看到了少有的研究者气质，沉浸，专精，还有特别不要脸。

    不要脸可不是贬义，大学虽然号称象牙塔，但是为了抢经费抢项目抢学生，哪年不发生几起贴身肉搏？

    要想在残酷的学术圈做出成绩，天赋和不要脸绝对缺一不可。

    井熙还挺欣赏张伟的这些特质，连带着也多提点了几句，张伟也是个知情识趣的，每天一大早就把井熙喜欢的早餐送到招待所的大厅，资料也整理得一丝不苟，让井熙大学还没进，就提前享受了一把导师带学生的待遇。

    不过张伟的这种殷勤，看在招待所工作人员的眼里就有点变味了。

    这天井熙从外面回来，有个女服务员就好奇的凑过来：“你是那个研究生的女朋友吧？他对你可真好，你是不是有什么驯男人的好办法？也传授传授给我呗。”

    井熙眨眨眼睛，否认道：“不是，我们不是恋爱关系。”

    女服务员才不相信：“骗人，要不是恋爱关系，哪个男人会对个女人这么殷勤的？”

    “也可能是，师生关系？”井熙耸耸肩。

    她觉得，张伟甚至可能都没注意过她是男的还是女的。

    对于纯粹的研究者而言，或许只有论文和研究成果，才是永恒的追逐目标。

    张伟的论文终于修改得差不多，重新投了出去，井熙的论文雏形也已经大体建构完成，只需要计算出几个具体的参数，就算完成了。

    相比起顶尖的数学天才，井熙觉得自己数学天赋一般，但是放在电子信息和机械工程领域，她的数学能力绝对能够吊绝大多数人。

    井熙当然不可能放弃自己这个优势，而且一篇论文的数学论证如果足够精确优美，绝对是一个加分项。

    “《数控机床主轴编码器光电脉冲发生装置程序的逻辑控制问题》……”一看到这个论文标题，张伟就忍不住哽了一下。

    先不他连主轴编码器是什么都不知道，光是号称工业明珠的数控机床，他都没亲眼见过啊！更不用提拿这个来写论文了。

    “你接触过数控机床？”他心翼翼的问。

    “嗯，”井熙点点头，“拆过一台玩。”

    ……要不是知道井熙是底下县城里出来的，张伟都要怀疑她是哪个机工部高层的领导子女了。

    但是别子女，就算是领导本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一台几十上百万美金的数控机床当玩具吧？

    跟井熙一路接触下来，张伟总觉得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都产生了毁灭式的改变——大概这就是所谓天才的破坏力吧。

    看到张伟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井熙好心跟他解释：“只是一台报废的二代机床而已，控制系统用的还是晶体管和集成电路，我维修的时候顺便研究了一下数控机床的设计思路，所以才能就程序的逻辑控制试着写一篇论文出来。”

    张伟只能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感觉自己受到的击更大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PLC？”他问。

    PLC就是可编程逻辑控制器，实质是一种专用于工业控制的计算机，有一套独立的编程语言，要多难也不至于，但如果是靠着原始的第二代机床里那些笨重的晶体管和集成电路图去推导……反正张伟是不敢想。

    井熙这个解释，对他来还不如不解释呢。

    天才的脑回路，正常人大概永远都无法理解。

    不管怎么，当最后一道算式计算完成，井熙这一篇论文终于写完了。

    她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借着省大的渠道，把稿件寄了出去。

    然后就是等回复了。

    跨国通信复杂而漫长，井熙估计，要想知道结果，最快最快都要两三个月了，有时候，大半年才收到回复也是正常现象。

    她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终于可以回家了。

    跟张伟他们三个留下了通信方式，承诺以后还继续保持联系，井熙终于上了回江流市的车。

    这时候张成栋已经回去了，不过他临走的时候还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帮井熙把那套叫她看着就头疼的房子顺利租出去了。

    租房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对张成栋的审美倒是非常欣赏——井熙对这种充满艺术气息的想法也表示理解不能。

    房子租出去价格并不高，但是井熙本来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

    未来的房价升值，才是真正的大头。

    把省城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以后，井熙终于回到了肉联厂。

    安岚来找了一次井熙，把去京城的火车票送了过来，火车票是县里专门帮她们买的，是这时候很难得能买到的软卧车票。

    这次提分班考上京城的一共有五个人：井熙，安岚，徐真真，蒋振海和唐东风，大家早就约好了一起去京城，后来又加上了一个白副局长的女儿白心蕊，她本来就是京城师范大学的学生，还答应当导游，带着大家好好逛一逛。

    几所学校的报道时间都差不多，据白心蕊，几所学校隔得也不远，都在学院路和学院南路上，要是勤快点，骑着自行车就能一口气窜好几个学校。

    约好了出发的时间，井家就开始帮井熙整理上学的行囊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上，学校会提供被褥和基本的日用品，其他东西也可以到学校里的生活商店买，但是井母总觉得外头的东西都不如家里的好，是这也想带那也想带。

    井熙看着都快堆成山一样的行囊，叹口气，这么多东西她也拿不了，坐火车的时候反而麻烦，井母才不情不愿的跟女儿一起，把百分之九十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边拿，她还试图做最后的抗争。

    “这床棉花褥子是当年的新棉，又暄又软，肯定比学校发的舒服。”井母捏着被子，试图让女儿相信这被褥的质量。

    “没事，反正我刚拿了分红，要是觉得学校里的不舒服，再去买一床就是。”井熙毫不心软。

    开玩笑，这被褥又大又厚，她要是真带上路，非累死不可。

    “这腊肉也用不着，学校里都是住宿舍，我又不能开火，拿过去也是浪费。”井熙又把行李里的两块腊肉提出来。

    “这么好的肉，送给你们老师当见面礼也不错啊。”井母看着油汪汪的腊肉叹气。

    其他类似的还有水壶，枕头，甚至锅碗瓢盆，井熙最后留下的，除了必备的证件，一叠资料，就只有两套衣服，一提在火车上可以吃的罐头和火腿肠，还有一盒润肤霜。

    这还是井母听京城干燥，特地请市里的妹妹帮她捎过来的。

    “就带这么点东西哪够啊。”看着闺女背在身上的一个行囊，她的委曲不舍忽然就泛了上来，坐在一旁忍不住抹起了泪。

    井熙走过去，轻轻热热的抱着她妈妈哄：“我只要心里装着咱家，就不会觉得孤单，再了，等我以后在京城买了房，就把你们全都接过去，到时候，你想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我专门叫辆车子把东西全运过去！”

    井母转啼为笑：“傻丫头，那该花多少钱啊！”

    “没事，你闺女特别能赚钱。”井熙笑嘻嘻的。

    井母又叹气：“以后你就是京城里的人了，到时候你在那边成家生子，家都顾不上呢，我们过去也没地方住，顶多啊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过去帮帮忙。”

    “妈，这事还早着呢，”井熙其实对婚姻坟墓压根没有半点兴趣，但是当然不可能直接对她妈这些，只：“你放心，我以后就买一个四合院，特别敞亮的那种，别您和爸爸还有姐姐，就算舅舅和姨他们家都过来也住得下。”

    井母笑着拍了一下痴心妄想的女儿：“你这是准备买座王府啊？行，我就等着享我闺女的福了！”

    井熙出门前三天，三个校长又过来了，看上去神神秘秘的，也不敢大声话，只对着井熙招招手，低声叫她找个私密点的地方话。

    井熙不明所以带着他们进了里屋，然后看到自己那份状元卷的分红，也狠狠的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多的？”她惊讶的问。

    “状元卷卖得太好了，”高校长压低了声音跟她，“不过你这一笔，也是因为放在私人手里才显得特别多而已。”

    “这钱我真能拿？”井熙的声音里都带上了不确定。

    大禹王校长犹豫了一下：“按理来是没问题的，你这钱算是稿费，就是，就是看上去多了点，不过我听有些知名的大作家，稿费也拿得挺多，按理不算违规。”

    井熙手上的存折里，足足放着四万多块钱，她知道一份状元卷的利润差不多是五毛钱，瞬间就算出了销售量：“你们卖了40多万份出去？江流市有这么多高中生吗？”

    王校长笑：“这套卷子分了好几个难度，又不是一个人只买一份的，再了，还有好多外省的车子过来拉卷子回去卖，反正咱们的状元卷借着你这次满分状元的名头，是彻彻底底的卖疯了。”

    这可是满分状元亲自出的卷子，状元卷的名字叫出去，简直天经地义，顺便赚足了眼球。

    连带着，三所学校还有井熙也大赚了一笔，可以过一个肥年了。

    “这只是这段时间的分红，听你要去学校报道了我们在加紧时间算出来送给你，过一段时间还有，不过我听外头已经有偷偷复印了咱们的卷子去卖的，价格还便宜了不少，我估摸着销量慢慢就会下来，钱也会越来越少了。”王校长，心里也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毕竟这个年代，这么一笔巨款，也不好是福还是祸。

    井熙明白现在的版权保护还不成熟，也知道这种盗版泛滥的情况段时间解决不了，：“没事，咱们不是还有好几套没有出嘛，等我到京城安稳下来以后，也还能整理今年的新卷子出来，以后的卷子一定要在最显眼的位置印上状元卷的标志，注意印刷质量，外头咱们管不了，但是眼前着一亩三分地，一定不能让盗版出现。”

    “这你放心，”大禹和市一中的校长好歹都是当地的地头蛇：“市公安局那边我已经过招呼了，但凡有偷印咱们试卷拿出来卖的，公安肯定会管，就是可惜外地那么大的市场，我们实在顾不上了。”

    井熙点点头：“光是江流市的市场也不了，不过外头的市场也不能彻底放弃，盗版的质量多半都差，不少高中生为了自己的成绩，也不会在乎一块两块的，等到把状元卷的口碑彻底做起来，成本也下来了，那些盗版自然就成不了气候。”

    几个校长都点头成是，反而衬托得井熙更像是当家做主的那个。

    其实拿着这笔钱，井熙也觉得有点烫手。

    她毕竟知道以后的发展，对于自己手上拿着这么大一笔钱倒是不慌张，就是觉得，之前那些钱都还没花出去呢，又一下子进账这么多钱，花钱的压力瞬间增大的了不少。

    钱太多没地方花，也实在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啊……井熙深深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