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实验室
原本人声鼎沸的外汇交易所里, 忽然只剩下一片沉沉的低语,然后,就是更加大声的公开报价声。
几分钟前, 就在不远处的广场饭店里, 多国财长和中央银行行长终于艰难达成协议, 诱导美元对主要货币的汇率有秩序贬值, 以解决其巨额贸易赤字的问题。
外汇市场上,美元也开始被恐慌的投资者大笔抛售, 不单单日元,马克的价值也同时应声而动,进入了快速上涨通道。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 胜利的大会,协议让多方得益,也值得大肆庆祝。
从七十年代末开始, 因为第二次石油危机, 米国的通货膨胀率一度超过了两位数,再加上巨大的财政赤字和贸易赤字, 让这个国家急切的希望通过货币贬值, 扩大对外出口,缓解国内压力。
与此同时,本子国在国际上虽然正高歌猛进,但也一样遇到了自己的问题, 这个国家从根子上似乎就存着满满对外扩张的欲望,要么用武力,要么用金钱。日元升值,给这个国家企业大幅在海外扩张提供了天赐良机, 表面上,似乎也有利于其国内的产业结构调整。
甚至若干年后,对于广场协议究竟造成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学术界还存在不的争议,毕竟之后的五年,本子国将进入一个更加繁荣的高峰年代,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他们似乎真的有能力用手里的日元买下整个米国,甚至全世界。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泡沫破灭,肥美的羔羊奉献出了最鲜腴的脂肪,皮毛,还有骨血,也给后来者,摆出了最鲜血淋漓的教训。
不过以上这些跟彭文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盯着电子报价板上那一行依然活跃变换不停的数字,发呆。
啊,这一跳是赚了一万美金?
嘶,两万美金有了。
日元对美元的汇率就像一只灵活往上窜的猴子,彭文的心脏也跟着那只猴子被一路往上提,最后,在嗓子眼边上,一下子蹦了出来。
广场协议公布当天,在外汇市场收市前半个时,日元对美元的汇率一口气上涨了5%。
换算成五百万,也就是涨了25万美元,井熙的本金直接从五万,变成三十万。
彭文看着账户里的数字,特别想骂脏话。
既骂自己识人不清,又骂自己胆子不够大,但是反过来想想,在一切都暗昧不明的时候,他真有胆子拿钱出来砸?
彭文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胆大妄为的人,国出就出,房子卖就卖,斗摩托玩音乐,他哪样没走在时代的前列。
就算大学的时候念经济系,听老师起国外资本市场的惨烈,他心里也是不以为然居多。
然后,就毫不犹豫的报了国外名校的金融专业,还真被他拿到了offer。
出国以前,站在飞机前,彭文想的是:“老子以后要成为一匹纵横华尔街的狼!”
但是现在,当手里的资产翻了六倍以后,他却怂了。
“我还是乖乖赚点提成也挺好的,”他想,“要不然钱没赚到,就犯心脏病了,也可能钱都赔光了,得了心脏病也没钱治。”
在交易所呆了几天,他就已经看到过好几个发狂失态的失败者,就像是被野兽当场吞噬的猎物,毛都没留下一根。
然后,那些失去了灵魂也彻底没了价值的躯壳,被交易所的工作人员拖着,就这么直接当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彭文都不敢想这些人之后的下场。
金钱永不眠,却也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需要吞噬无数投资者的血肉,才能保持它持续不断的高速运转。
站在这台庞大又冷血无情的机器面前,彭文只觉得深深的恐惧。
他现在的确成了暂时的胜利者,这一次华丽到了极致的压线操作,已经飞快成了交易所里新的传奇,无数原本傲慢的撒克逊日耳曼和维京人,这时候都对他投以亲切的微笑,就连那个骨子里高高在上的投资经济,也亲热的凑到自己面前,试图探他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源。
没人能相信,他的消息源并不是广场饭店里的某个服务生,而来自数万公里以外,那个被视作保守封闭的古老国度,
更没人相信,他表面镇定,操作得游刃有余,其实本质上就是个大一女生的提线傀儡,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是听话。
但即便只是这么一个旁观者的定位,对资本市场的恐惧和敬畏,也已经深深扎在彭文的骨子里,再也无法轻易抹掉。
大概也只有井熙那种真的猛士,才有这种一掷千金的魄力。
他这么一个老百姓,老老实实赚点没风险的提成,也尽够了。
这时候,井熙的形象在彭文心目中已经被无限拔高,从一个聪明能干会赚钱的大学生,进化成了算无遗策的诸葛武侯,掐指一算,就能够遥感万里。
彭文从交易厅出来的时候,表哥的甲壳虫正好开了过来。
看见彭文带点铁灰色的表情,他担心的问:“是今天做得不太好吗?放轻松,只要设定好止损线,就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好了。”
老实,就算是天性乐观,热爱冒险的安德鲁,都觉得自己这个从遥远东方来的亲戚赌性实在是太强了,让他甚至有些不安。
自从几天前彭在交易所开了户,除了在周边的曼哈顿街区逛了逛,其他时候,他基本都泡在这个叫人望而生畏,暴富和破产只有一线之隔的地方。
正当安德鲁思考着要怎么劝这个误入歧途的表弟,彭文勉强笑了笑:“今天还……挺不错的。”
安德鲁眉头一挑,试探着问:“那你明天还会来?”
“明天?啊明天,对了,我需要个电话。”他看了一眼手表,忽然想起来这个时间,国内应该还是凌,再了,也还没到约定电话的时间呢。
最关键的几天,两个人约好每天一个电话联系,只可惜,两边的时差太大,而彭文这时候,已经迫不及待想问井熙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
这时候,安德鲁的眉头已经深深皱了起来。
他似乎隐约在彭身上闻到了某种输不起的赌棍气息,这可是很不妙的预兆。
安德鲁想,他大概需要和母亲好好聊聊这个问题了。
好容易熬到约定的时间,彭文迫不及待的拨电话。
如今的跨国电话需要好几轮的转接,复杂就算了,还经常遇见故障。
很不巧,今天就因为一段线路故障,这通电话被稍微延误了一会。
等待的间歇,彭文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只觉得心慌气短。
那边的井熙也按照约定的时间,在电话前等了一会,但是迟迟没有接到期待的电话。
又过了七八分钟,转接员才连通了来自大洋彼岸的消息。
“喂,怎么样?”井熙在电话里直接问。
半晌,她只听到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在话筒里大喘气。
喘了一会,彭文才有力气开口话。
“赚了,我们真的赚了,”彭文还在努力平复心情,“大赚特赚!你现在的账户里已经拥有30万美元了!”
没想到,那边却只是平静的:“嗯,听起来还不错。”
……彭文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幅慌里慌张的模样,好像有点丢脸。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继续问。
井熙回想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关键节点:“依然是100倍的杠杆,但是把本金减到20万,其他做为机动资金,如果有波动,继续加仓。”
彭文沉默了一下:“但是今天交易所所有人都在,协议条款过于温和,政策的影响顶多持续一两天时间,然后又会恢复平稳。”
在国际货币市场上,资本大鳄才是呼云唤雨的一方,政府因为掣肘太多,反而显得弱势,对价格的影响也有限——这是自由经济派的观点,也是当今的主流认知。
只可惜,现实的发展,却与这种观点正好相反。
井熙没兴趣跟彭文这个经济系学生讨论自由市场和政府调控哪个更有效的问题,她只是强势的:“听我的,这轮涨幅至少还要持续到十二月,等到日元汇率涨到1:200左右的时候,再调整仓位。”
事实上,日元的上升阶段将持续整整十年,只不过现在,还用不着急。
“两个月不到,会有这么大的涨幅?”彭文不可思议道。
“后面还有呢,不过这一波是最确定的一轮,后面就需要留足波动的仓位了。”井熙就像是能直接看到未来一样对他发出指令。
事实上,她确实能看到未来。
“好,好吧,都听你的。”彭文这时候只能选择完全相信井熙,毕竟,钱是她的,最准确的时间点,也是她提供的。
不管怎么样,她的判断,总比交易所里那些无头苍蝇一样的散户,看起来靠谱多了吧?
一个电话完,彭文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不少,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晚饭以后,姨却叫彭文单独去一下书房,是有话要和他。
姨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脾气和煦,声音柔和。
彭文的性格跟不死的强类似,那个电话以后,他就彻底活过来了,这时候大大咧咧的走进来,对着他姨傻笑。
姨看他的模样,叹了口气:“你跟你的外祖父,我的父亲年轻时候非常像。”
“我外公?他什么模样?”彭文好奇的问道。
从他只见过自己的外婆,那是一个性格开朗坚强的大家闺秀,听这辈子吃了不少苦,但就算最困难的时候,她都始终挺直着脊梁。
“你的外祖父是豪商出身,”姨轻声回忆道,“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标准的浪荡子。”
“那跟我是有点像。”彭文嘿嘿的笑起来,一点都不以为耻。
姨无奈的笑:“他还是一个非常大胆,喜欢冒险的人。”
要是搁在一天前,彭文绝对毫不犹豫点头自己也是这样,但是现在,他已经从一个大胆的浪荡子,彻底变成了很怂的浪荡子。
就是起来好像有点丢脸,所以彭文只能嘿嘿的继续笑。
姨收起笑,认真的看彭文:“你知道你的外祖父是怎么去世的吗?”
彭文好奇的摇头。
“民国时期,上海也是有证券交易所的,你外祖父当时也是名噪一时的操盘手,”姨的神情悠远,“只可惜,后来一场多空大战,他赔得血本无归,声名扫地,只能用一条断绳了此残生,我那时候才三岁多,不太记事,姐姐却是记得的,那天她去父亲书房找他的时候,正好碰见……”
后面的话姨没有继续,但是彭文也能明白意思。
他挠着脑袋笑:“是不是表哥跟你,我在炒外汇的事?”
姨点点头:“你也别怪你表哥多嘴,他对你的情况很担心。”
“姨你放心,我这是帮别人操作呢,自己一分钱都没放进去,”到这事,彭文甚至有点得意,“今天主要是因为赚得太多,我才被吓到了。”
姨觉得奇怪:“你这么快就能当股票经纪了?”
“不是,”彭文摇头,“那人是在国内,不方便出来才委托我帮着买的,买进卖出都是她自己的注意,我就是帮着过过手。”
彭文也算是把工具人的定位演绎得活灵活现。
“你自己把持得住就好,”姨点点头,“不过这种事毕竟只能偶尔为之,读书才是最重要的。”
彭文点头:“姨放心,也就这几天忙的了。”
后面的操作井熙全仔仔细细告诉他了,工具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按照时间清单执行就好。
姨重新笑起来:“你国内那个朋友还挺厉害,隔得这么远还能炒股票,对了,你们今天赚了多少?把你都给吓住了。”
彭文得意的笑,:“反正我今天光是提成都赚了两万五,美金。”
这是他之前就和井熙商量好的数字,百分之十的盈利提成,老实,他现在拿着还觉得有点亏心。
姨一愣。
这个数字,比她的年薪也少不了多少了。
如今的年轻人啊!她无奈挥挥手:“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时刻记得风险就好。”
“诶姨,改天给你还有姨夫和表哥买礼物。”彭文嬉皮笑脸的笑,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这孩子,就跟没长大一样。”姨无奈摇头。
但是,他跟自己的父亲,看起来更像了……她忧虑的叹口气,但愿这一次,年轻人不会再重蹈前辈的覆辙了。
井熙完电话回寝室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
一切都按她期待的那样,有条不紊的进行,对一个理工科学生来,就是最完美的世界了。
井熙已经开始琢磨三个月以后的购物清单,这一把,她终于可以愉快的开始大肆采购了。
回到宿舍楼的时候,她稍微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不少人都在偷偷摸摸,甚至光明正大的看她。
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经过走廊转角镜的时候,井熙还特意量了自己一眼。
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啊。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她回寝室。
平时安静的寝室里这时候挤满了人,有同年级的大一生,也有年纪似乎更大一点的高年级学姐。
“井熙你终于回来了,”牛思辰高兴的喊,“这里有你一封信,是不是英文期刊的过稿信啊?”
过稿信三个字,她喊得尤其大。
懵懵懂懂的大一生还没有完全被天才们击得丧失信心,对于研究工作,依然充满了向往。
井熙这才明白,这些人围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接过牛思辰手里的大信封,看到那个熟悉的期刊名还有自己姓名的英文拼写,笑着点头:“是的,是我之前投的一篇论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这个是SCI收录的期刊吧?影响因子多少?”一个学姐问。
“不太多,只有0.25-0.3。”井熙回答。
SCI影响因子的计算方式,是这份期刊两年内被引用次数除以两年间在这份期刊上发表论文的总数量得到的一个值,虽然不能完全以此判断论文的质量,但确实是一个非常直观方便的标准。②
影响因子1一下的期刊,大概属于鸡肋级别,尤其在电子微电子这样的当前热门领域,这个数值基本明,这只是一本很一般的入门级期刊。
刚被学姐们科普了影响因子的大一生,听到井熙的回答还有些失望,反而是学姐们看起来很羡慕:“只要手上有一篇SCI,保研就足够了,你才大一就能拿到影响因子,不管是想进实验室还是保研,都会容易得多。”
井熙礼貌的笑了一下。
其他人还在等着井熙拆信,看热闹一时间散不去,井熙也干脆拿起剪刀。
出乎意料,厚厚的牛皮纸里只有一封手写信,和几套被装订好的英文论文,却并没有正刊。
“是退稿信?”一个大一学生失望的问。
井熙看了一眼信:“信上已经通过了,下个月才会寄样刊。”
“不需要修改?还是你已经改过了?”某个被各种大修修折磨得麻木的学姐忍不住问。
“也是运气好,没有回来修改。”井熙。
论文投稿最常见的除了直接通过或者不通过,还有大修和修。
修算是比较简单的,可能只是遣词用句或者某些细节不符合要求,大修就头痛了,有可能回来折腾半年,最后却依然是不通过。
至于直接通过不需要修改——不论文质量如何,至少明,井熙这篇论文的框架和细节足够规范,没有修改的必要。
几个学姐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琢磨着什么时候单独向她请教怎么写英语论文的事。
一个擅长英文论文模板的学生,对这时候国内不少教授来,都是宝贝!
好消息接二连三,收到论文过稿函的第二天,井熙又接到了实验室的面试通知。
钱宏利教授主持的光电实验室,是她在高中时代就很向往的地方,进清北之前,她已经看了好几篇这个实验室发表的论文,尤其馋那里头的设备。
就算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富婆,未来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她所拥有的财富可能滚得更加庞大,但是在正经的科学研究面前,这点钱依然不值一提。
现代科研,从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花钱的事情,一间顶级实验室,每年的运行经费往往动辄数亿,甚至十几亿美元。
这么多钱,就算直接点燃烧了,也依然比不过一间实验室正常的烧钱速度。
一间抠抠搜搜的实验室,一般也就意味着很难做出什么重量级的成果,而如果拥有全球最顶尖的实验仪器,哪怕只是随便跑跑,都有希望在顶级期刊上水一篇论文。
若干年后,清北已经长成一个庞然大物,每年的经费高达三百亿元,也是国内最财大气粗的科研巨兽,即便如此,也就堪堪有资格与国外展开竞争而已。
而现在,哪怕每年几百上千万的经费,也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
钱教授的光电实验室,就是这样一家千万级别的实验室,基本的实验器材齐全,还有少部分昂贵的进口仪器——井熙也清楚,这类器材大概都不是本科生有资格碰的。
她就是……单纯馋了而已。
开学以来,井熙已经好久没有玩过各种仪器了,就连做梦时候,都在思念那些冷冰冰的按钮和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