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机场, 一辆这时候不怎么多见的进口轿车停在路边上，不一会就接到了等的客人。

    宋默予冷着脸坐上车，从口袋里掏出白手绢, 认认真真的擦手。

    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国内的条件比外头可差远了吧。”

    宋默予哼一声：“确实又脏又破。”

    年轻人嘿嘿一笑：“管他那么多呢, 能赚钱就行, 这边赚了外头花, 滋润得很。”

    “总共才几个钱。”宋默予不屑一顾。

    “你可别看了国内的市场，”开车的人, “之前你跟我的那个火腿肠厂我琢磨过了，脏是脏一点，可TM真赚钱！一年几个亿的产值不在话下，我还没多谢你带着兄弟发财呢！”

    宋默予弯弯嘴唇, 轻蔑的笑笑：“那个江流肉联厂，你什么时候能掉？”

    “左右不过这几个月吧，”年轻人语气轻松, “那种跟不上时代的老企业, 浑身上下都是筛子，随便弄弄就问题一堆, 听最近还弄了个年轻女的当管理, 大概也是无计可施了。”

    “年轻女的？”宋默予继续擦手，“是不是叫井熙？”

    年轻人想了想：“名字有点像……对了是叫井媛，我见过一次，挺漂亮一女的, 你这女人也是傻，好好在家呆着多好，偏偏跑出来跟男人拼，啧啧我都有点不忍心欺负她。”

    宋默予：“她是井熙的姐姐, 初中文化，应该没什么水平，大概是借了她妹妹的势。”

    年轻人哈哈笑起来：“我就呢，不过那张脸是真漂亮，要不是家里母老虎太厉害，我还真想把她收进来好好哄一哄。”

    “现在先收敛一点，”宋默予看他，“免得你老丈人不给你撑腰了。”

    “不用担心，只要钱到位，老头才不在乎这些呢，”年轻人搓搓手指，“咱们还是好好想想，赚到的钱该怎么花吧！”

    他得意洋洋的拉着宋默予，就往厂子里去。

    “咱们厂就在郊区，你不是这边土地要涨价嘛，我特地搞了一大片地方，正好建工厂。”年轻人炫耀道。

    宋默予点点头，脸上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当然跟你在国外圈地没得比。”年轻人嘿嘿笑。

    “涨幅还是不错的，不过这边发展没什么后劲，以后你也可以试着往海外走。”宋默予给了他一句话，年轻人马上如获至宝的连连点头。

    这位宋默予，在圈子里都已经被传成神仙级别的人物了。

    他原来就是个书呆子，家境也很一般，在圈子里向来是边缘人物，谁想到出了一趟国就跟开了窍一样，不但大把大把赚着外汇，还能提携着弟兄们发财，最重要的是，他的眼光是真好，指点的几条路条条都是发财的明道，比如这次的火腿肠厂，他之前还真没想到，这种脏了吧唧的玩意，竟然这么能赚钱！

    看到刚生产出来，还冒着热气的产品，宋默予挑剔的看了一圈：“让我试试味道。”

    没想到年轻人却直接摇头：“真不是我气，这玩意也就骗骗那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咱们还是别碰的好。”

    宋默予奇怪的看他。

    年轻人嘿嘿笑：“这不是为了压低成本嘛……”

    宋默予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用手帕捂着鼻子径直走了。

    走出去几步，他还是回头叮嘱了一句：“也别太过分，要是闹出事了也不好。”

    “没事，我哥们多，都帮忙盯着呢，”年轻人笑得满口大白牙，“再了，我也问过，反正经过高温消毒，又全搅碎了，既吃不死人也看不出什么问题，那些个人有口肉吃就行了，在乎那么多呢！”

    宋默予也没再什么。

    年轻人正准备带着他在自己圈的地盘上转悠一圈，忽然他秘书急匆匆的跑过来，大声：“厂长不好了，咱们的产品出事了！”

    年轻人被秘在能人面前落了面子，当场发作道：“闭嘴！有老子坐阵能出什么事！尽晦气话！”

    “真出事了！”他秘书压根没看出老板的脸色，还在那边咋咋呼呼，“外头都在传，咱们用的是死人肉！”

    “什么？！”年轻老板吓得一下子跳起来。

    ————

    实验室里，井熙正在和蒋教授聊着她加入自己项目组的具体细节。

    老实，井熙对蒋教授的选择很意外，但是对自己来，这当然是件好事。

    蒋教授加入，不但意味着自己的项目组平添一员猛将，更重要的是，她还带着研究生指标，以后找帮手就更加方便了。

    蒋芸也很明确的跟她，自己主要是看中了极紫外光的未来发展。

    “我本来就是做紫外光刻的，研究过程中感觉极紫外光应该能很大的拓宽光刻技术应用范围，做出更尺寸的圆晶，就是之前经费不够，才一直没办法做。”蒋芸得特别直白。

    对井熙来，这简直就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提醒了蒋芸一声：“极紫外光刻确实也是我想做的项目，但是这个难度太大，不定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在这上头。”

    蒋芸笑：“这不是正常的嘛！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半年就出两个大成果？”

    井熙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蒋芸是个爽快人，目的明确，谈起来也干脆利落，相比起那些磨磨唧唧喜欢以情动人的，井熙反而更欣赏这种合作对象。

    双方一拍即合，事情谈得也快，正事谈完，蒋芸又邀请井熙一起吃饭庆贺一顿。

    蒋芸这话一出，她学生就在一旁忍不住的笑，井熙一头雾水，蒋芸也不好意思：“现在实验室离不开人，我们一般就地解决，你不介意吧？”

    井熙当然不介意，作为项目老板，哪会介意成员尽职尽责的？

    “我就知道你是个爽快人！”蒋芸大手一拍，“不过咱们吃的也不错，放在电视上，可都是万元户才能天天吃得起的好东西呢。”

    井熙正想着是什么好东西的时候，就看见了几包方便面，还有火腿肠……

    对不起，是她高估这个时代的万元户了。

    蒋芸还在热情的推荐自己喜欢的口味，什么老母鸡汤，红烧牛肉，鲜虾鱼板，看着倒是真的丰盛。

    蒋芸又掏了掏她的储粮盒，忽然奇怪的问学生：“怎么就剩下状元肠了？吉拉的呢？”

    吉拉的味道虽然差一点，不过胜在便宜，相比起来，状元肠什么都好，就是价格贵了不少。

    蒋芸还记得前几天吉拉搞促销的时候，她趁机囤了不少便宜的火腿肠，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那个女学生特别无辜的咳嗽一声：“老师，现在外头关于吉拉用死人肉的消息都快传疯了，您还没听？”

    蒋芸的动作一下子迟缓起来，恶心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光想想就不可能，他们家这么大的销量呢。”

    女学生却：“怎么不可能了，最近他们家火腿肠里全带着一股烟熏味儿，还有淡淡的腐败味道，我还看见有人传，他们和火葬场联营了，一车车往厂里拉那个呢。”

    这话一，就算蒋芸再理智，也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井熙在边上也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转头看见自家生产的火腿肠，也同样食欲全消。

    她既开心吉拉自掘坟墓，又不由担心起姐姐，要怎么应对如今的状况。

    最后到底是井熙请客，在外头叫来了几样炒，才把这顿对付过去的。

    即便如此，大家的食欲都不太高，尤其是蒋芸，一想起自己之前连吃了好几天的吉拉火腿肠，时不时还忍不住反胃一下。

    与此同时，大量的退单，雪片一样往吉拉的老板身上压。

    仿佛一夕之间，吉拉火腿肠从那个强势崛起的品牌，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的蟑螂，仓库里堆成山一样的成品和半成品，也仿佛像咧开嘴笑的妖怪，鄙视的看着它的主人。

    吉拉老板用力拽着宋默予的衣领：“你不是做这个肯定能发财嘛？！现在要怎么办？”

    宋默予拂开他的手：“我又没要你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下脚料，出这种事，我有什么办法。”

    吉拉老板的眼睛已经红了：“老子几乎把所有能借的钱全砸到这上头了，你跟老子没办法？”

    宋默予：“我不也投了不少钱在这里面……你岳家那边怎么？”

    吉拉老板狠狠的往地上呸了一口：“那死老头子拿钱倒是爽快，可真出了点事就两脚抹油，什么都不敢管了。”

    宋默予又沉吟起来。

    他那几百万倒是事，问题是第二次和井熙交锋，他又莫名其妙落了下风，这事儿，怎么想都叫他满心不爽。

    不就是一个书呆子而已，跟他上辈子也差不多，凭什么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宋默予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那你就动点狠招，把那个厂子一起拉下水，我就不信了，那家厂子能干净多少。”

    吉拉老板一愣：“就算把人家拉下水，就能救得了我？”

    “你一家烂是特例，要是大家一起烂，就成了行业内的默契，到时候不敢吃的就罢，但是该吃的还是会继续，你不一样还能好好做你自己的生意？”宋默予的言论有些歪，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有些歪理。

    吉拉老板看着仓库里堆成山的成品也没办法，干脆死马当活马医，选择再信这家伙一回。

    与此同时，井媛那边也并没有闲着。

    因为之前那场火灾，厂里损失不，对外供货的能力也暂时出现了缺口，即便如此，井媛对于生产质量的控制更加严格，车间的洁净度甚至比国标还要高了不少。

    几个工人在给车间做例行消毒的时候还忍不住抱怨：“井主任这么讲究干嘛，以我看，倒不如把咱们的工时省出来放在修冷库上，我看见那个冷库就着急，也不知道厂里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谁不是呢，”另一个人叹气，“不过我闺女得也有道理，吃的东西干干净净的，才能叫人放心，你没听那个吉拉的传闻？反正我闺女，她学校里的人现在都不敢碰吉拉火腿肠了，全都换成了咱们厂的产品。”

    一起自己闺女的话，这个人不由带着几分得意。

    “可不是，拉货的车子又重新在厂门口排起了长队，我还有个远房亲戚给我塞纸条，想要早点拿到货呢，可惜现在厂里产能跟不上，我也没办法。”另一个人也骄傲的。

    这时候，井媛正在招待一队来自京城电视台的记者。

    井媛如今的头衔，已经从销售部主任，升到了生产副厂长——升迁速度快得几乎跟坐直升飞机一样。

    看见这样一位美女副厂长，记者也有些意外，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最近对火腿肠食品安全的疑虑成为了当前的热门话题，请问你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有什么话对我们的观众朋友吗？”

    井媛笑得端庄大气：“当然，我很理解消费者的担心，对此我代表状元肠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我们厂生产的产品都经过了严格的质检，绝对不会以次充好。”

    她看到主持人质疑的目光，又笑：“如果诸位还有疑虑，我可以主动开放我们的生产车间给你们实时进行拍摄，当然，因为是洁净车间，进入的时候还需要穿上防护服，设备也需要消毒，防止污染。”

    主持人满意的笑：“那就太好了，我正好想看看自己平时吃的火腿肠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呢！”

    如今的电视采访还惯于摆拍，每一帧镜头仿佛都自带剧本，每一个车间工人，也都必须呆在指定的位置，然后摄影师推着硕大的摄影机，拍出稳定而完美的景象。

    但是井媛的要求却有些出人意料：请摄影师和主持人，带着刚上市不久，镜头感摇摇晃晃的个人摄影机，去车间走一趟。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大型摄影机动静太大，也不好消杀，担心带进去影响了车间的环境。

    这队记者其实是井媛借着以前广告的关系主动联系过来的，本来心里还存了几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心思，这时候，对这家县级肉联厂的印象也不由提升了不少。

    带着轻微晃动感的镜头里，有这个年代少见的真实感，仿佛就是身边随时发生的事情。

    厂房明亮整洁，机器带着被经常擦拭维护特有的洁净感，工人身穿标准的消毒服，手脚麻利的把新鲜的生猪整理分割，投入料槽，再经过一系列严格规范的程序，一根根香甜而有嚼劲的肉肠，就这么生产了出来。

    “我们的状元肠分成很多档次，”在镜头里，井媛穿着一身工作服，气质依然温婉如芙蕖，“最贵的两块钱一根，猪肉比例92，稍微低一点的是猪肉比例85的，也是厂里的经典畅销款，还有更经济实惠的，肉含量分别是50和35，但是再往下，因为不能保证口感，所以厂里没有再开发更低价的产品。”

    “但是不管怎么样，状元肠都严格按照比国内食品标准更高的标准生产，无论是原材料的检验检疫，还是对生产流程的把控，我们在行业内，绝对都是最好的。”

    绝大多数人在摄影镜头里，五官都容易偏扁平，也就是传中的不上相，但井媛却是一个例外，电视屏幕中的她比平时还要光彩夺目，自信从容的同时，也更加美丽。

    杜天力的父母正在客厅里吃饭，忽然电视上响起一个温婉而自信的声音，抬头一看，却是她认识的人。

    电视里侃侃而谈的，可不正是那个把自家儿子迷得神魂颠倒，以至于明明分手这么久了，儿子依然不肯再谈对象的女人？！

    杜天力的妈妈脸色一下垮了下来，烦躁的起身换了一个台。

    “怎么了？”杜天力的父亲奇怪的问妻子，“刚才那个人讲得挺好的，你不是正担心食品安全问题嘛，听听也好。”

    杜天力的母亲赌气：“我才不听妖精话呢。”

    杜天力的父亲一愣，想起自己妻子只对一个人这么评价过：“刚才那个人，是杜以前的对象？”

    他的妻子冷冷的哼了一声。

    “人家条件蛮好的嘛，这么点年纪就当副厂长了，反而是咱们的儿子配不上人家，”杜天力的父亲，“杜年纪也不了，你跟孩子赌这个气做什么？他们自己愿意，不就是最好的！”

    杜天力的母亲脸色越发难看，良久才悠悠：“我后来也问过儿子，他自己的，两个人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又不肯再找，谁知道那个傻儿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哟！

    跟井媛的访谈一起放出来的，是一段内容更加轻快活泼的广告。

    卡通风格的工厂里，火腿肠蹦蹦跳跳，背景里唱的是清晰明快的宣传语：“贵一分，好一分，货真价实，就是状元肠！”

    “货真价实，就是状元肠！”意识到竞争对手正□□裸的踩着自己的脸上去，吉拉老板唯一能做的，却只有恶狠狠的关上了电视。

    前不久，一个记者偷偷潜进了吉拉的工厂进行暗访，同样也是晃动的型摄像机，这一段采访录像却充满了阴暗的不安感，在镜头里，吉拉昏暗的厂房车间污水横流，工人穿着塑胶套鞋，嘴里叼着烟头，满不在乎的把看上去就不健康的猪肉投入料槽，乌黑的手指甲甚至直接在原料上抓来抓去，几乎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当然，跟卫生安全，也同样毫无关系。

    两段视频放在一起，所有报纸杂志上的舆论直接就炸了，吉拉老板的关系再也撑不住，很快，卫生局就派专人调查组进驻这家工厂，短短一天以后，就直接封停厂房，查封所有原材料和成品。

    之前那个最夸张的谣言被澄清了，所谓和火葬场合作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原材料中大量的病死猪肉，甚至不知名的肉类，还是叫不少调查组的成员好几天吃不下饭。

    相比之下，从江流肉联厂购入的那批廉价猪肉，竟然都是这里最好的材料了。

    调查结果汇报上去以后，上头的勃然大怒以及一众连带被殃及池鱼的虾米姑且不提，国人也重新掀起关于食品安全的大讨论，这时候还没有论坛网站，但是报纸杂志正式最强势的时期，各路专家，普通民众纷纷发表自己的观点，跟后世网络上的热度比起来丝毫也不差，甚至单论起热度的延续性，还要超过后世。

    沸沸扬扬三个月过去，吉拉当然死得透透的，状元肠却借着这一波反向宣传，彻底奠定了国民品牌的坚实地位，随着新的冷库建好，产能跟上，又爆出了一波新的抢购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