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如神之一手
Chapter 45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余途是没搞清楚最近的生活哪里出了差错。
准确来,也不是差错,是总有隐隐约约被上帝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因为《弦外之音》就在戏剧学校排练,这段时间,他得以一直待在北京,回京郊家里的次数也增多了。
余途但凡回去五次,有三次母亲都不在。虽然以往她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很少有什么直接交流,但母亲总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眼镜看论文。
沙发空着,余途有点不太习惯。
他佯装不经意地问父亲:
“乔老师最近上晚课?”
父亲伺弄着他养在露台上的花草,高声道:“上什么晚课,她上烘焙课去了。”
余途难以置信:
“烘焙课?她什么时候喜欢烘焙了?”
余途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心情,来到学校上工。
正好遇上代露拎着一袋子外卖和饮料过来,发给场上的工作人员当加餐。
场务举着喇叭喊:“让我们谢谢代露老师!”
发到余途时,代露除了饮料外,还额外塞给他几袋甜点。
“曲宛歌手工做的漏奶华和斑斓叶戚风蛋糕,非要我给你尝尝。”代露叮嘱他,“你可千万别不好吃啊,心她击报复。谨慎发言。”
余途笑着开,咬了一口,表情僵了僵。
“……你还是让她来报复我吧。”
曲宛歌的厨艺实在很黑暗,余途此生不想再看到这种绿色的蛋糕第二次。
谁能想到,晚上他一到家,就瞥见玄关上,赫然摆着一个同款绿色蛋糕。
……
真是见了鬼了!
“爸,爸!”余途边进屋,边高声喊。
余父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的毛笔还滴着水,见余途状态完好,便皱眉问:“搞什么,慌里慌张的。”
余途平复心情,指着玄关上那个8寸蛋糕:“这蛋糕哪来的?”
“哦,你母亲带回来的。让你回来记得吃。”
“她买的?还是自己做的?”余途心中有一万个问号,“噢,她回家了,那我去问问她。”
余父拦住他,继续吹胡子瞪眼:
“别去吵她,她早就躺下了,今天上课累得很。”
完还不忘借机教训一顿:
“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想去找你母亲话,不如早点回来。”
余途:……又挨一顿念,这都什么事啊。
深夜12点,他还是开那个斑斓叶蛋糕,坐到母亲常坐的沙发上,切了一块,细细地品尝。
乔教授果然是乔教授。
就连做蛋糕,都比平常人要美味许多。
余途就像走在一个梦境迷宫里,时不时就鬼墙,但也不上到底哪个方向不对。
也只有在排练的时候,进入另一个角色的人生以后,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这种鬼墙的感觉。
但好死不死,下了舞台,看到代露手上戴着的碧玺手链,另一种不好受的感觉又来了。
余途认得,甚至觉得这手链有几分眼熟。
这是TN今年的早秋款,因为设计老气,被不少时尚博主轮番吐槽过。他不相信,代露自己会去买这种款式的首饰。
余途面不改色地问她:“新买的手链?”
代露笑起来,举起莹白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别人送的,好看吗。”
余途不得不承认,尽管设计老气横秋,但粉碧玺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竟然也别有一番美丽风情。
余途嘴硬:“曲宛歌送的?挑礼物的品味这么差。”
“才不是呢。”
代露反过来教育他:
“好哇,你竟然诋毁自己代言的品牌。大代言人,谨言慎行!”
代露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晃着高马尾,蹦蹦跳跳地到舞台另一头取景去了。
余途越分析越觉得不对。
代露从不轻易收受他人的礼物,更何况是这种奢侈品牌。能让她收下并戴上的,一定不是关系普通的朋友。
既然不是曲宛歌,那会是谁?
真是见了鬼了。
***
代露将手上的碧玺手链拍照,发给乔阿姨:“谢谢您,很好看!”
乔阿姨发来一个玫瑰表情:
“你喜欢就好。”
乔阿姨在准备新硬盘的时候,不心错把原本的一个硬盘格式化了,里面存着重要的实验资料。代露得知后,找到相熟的店家,跑了好几趟帮她把硬盘中的数据恢复。乔阿姨感激万分,坚持要送代露这串手链。
代露本来什么都不肯收:
“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戴。”
但乔阿姨叹口气,又开始凡尔赛:
“这些首饰我儿子一盒盒地往家里放,我知道他是送给我的。但这串粉色的我年纪大了,也不适合戴,昨天收拾的时候就觉得很衬你,专门拿去庙里,请住持法师开了光。”
乔阿姨把话到这个份上,代露就不忍心再拒绝她,只好收下了。
同时,她又忍不住在心中批评那位陌生的儿子:自己母亲喜欢什么样的颜色都不知道,送礼也像搞批发,真是太不像话了!
***
直到今日的排练结束,余途也完全没想起来,代露手上那串粉色碧玺,他确实曾经在哪里见过。
今天收工晚,余途便没有再到京郊的家,而是回了自己在银泰的公寓。
刚进家门,TN的公关总监同他联络,发来新一季的新品清单,询问他的购买意向。
余途像往常一样,在十分钟内把不太花里胡哨的女装和首饰都勾选了,发回给公关总监:“就这些吧,麻烦您。”
公关总监收到清单后,发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还是送给您母亲的吗?”
余途简洁回答:“对。”
总监恭维道:“阿姨真是太有福气了,她收到一定很高兴。”
高兴吗?
余途仔细回想,过往每次这些衣服首饰送到家里时,母亲的反应。
她明明从来没有幸福地笑过,只会在微信上淡淡地回复三个字:“收到了。”
当然,第一次收到时,一生高风亮节的乔教授还是板着脸教育他:“踏实做事,低调做人。事业刚有一点起色,不要铺张浪费。”
余途只好谎称这些都是品牌方送的,如果她不收,他就只能扔到垃圾堆。
事实上,代言人的权力远没有这么大,每季的这些女士产品,都是余途自掏腰包额外买的。
这些华服珠宝,好像成为了一个仪式,见证着他们母子之间脆弱的情感联结。
站在落地窗边往外望去,长安街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高楼间,万家灯火闪烁。余途遥望着这一盏盏灯火,不禁回忆,他和母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变得如此摇摇欲坠的。
在余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母亲”只是一个存在于课本上和作文里的名词。
几乎从他记事起,乔书盟便派驻欧洲,从事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研究。分子生物、蛋白质脂质体系、生物膜能量转换体系……这些复杂的理论,将母亲和他分隔在地球两端。
后来,乔书盟的研究逐渐出成果,在著名的学术杂志上不断发表论文,亲戚和老师们开始跟余途,他的妈妈是了不起的大科学家。
少年余途只觉得诡异,“科学家”这个头衔,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亲情和温暖。
相比之下,余途的父亲虽然也职位调动频繁,常年不着家,但至少一个月能见上一面,余途和他的关系还算没那么糟。
余途升入高中后,父亲和老师都很费解,明明他的母亲是站在生物医学领域金字塔尖的人,为什么他的生物成绩却可以差到无法及格的地步,和另外两门理科的成绩形成鲜明反差。
得知余途准备艺考,报考戏剧学校表演系,乔书盟强烈反对,甚至不惜从欧洲飞越洋航班回来劝他。乔书盟拍着桌子问余途,他的物理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走竞赛道路,可以顺利保送到她的母校,那所科研实力雄厚的全国最高学府。
余途觉得好笑极了,这一切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乔书盟的世界里果然只有科学,其他行业在她眼里都低级而儿科,遑论浮躁喧嚣的娱乐圈。她希望他进入她的母校,再复制一遍她的道路,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乔书盟。
余途偏要和乔书盟对着干。
并且在这种对抗中,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快乐:几年才回一次国的大科学家,不正是因为他的对抗,才破天荒地出现在这个家里吗?
乔书盟被他气得不轻,临走前对余途父亲放下狠话:“他爱怎样就怎样,真的成了演员,我也不会看他任何一部作品。”
余途徒劳的快乐只维持了这短暂一瞬。
乔书盟回到欧洲后,余途父亲的仕途也走到人生的最高点,余途偶尔从学校回到家里,都会感觉地板和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当然,余途知道这是他的错觉,方姨和其他佣人每周定时扫,家里哪会有灰呢?
余途的年纪迈入二字头时,乔书盟总算结束漫长的海外经历,彻底回到祖国,在核心研究所继续从事科学研究。
这时的余途,早已丧失了和母亲正常对话的能力。乔书盟似乎也没有习惯,如何去做一个和孩子朝夕相处的母亲。
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又似乎不在。
余途很少回家,毕业后先在紫荆剧院演话剧,后来全国各地漂泊进组,再后来名利双收,成为一线明星,工作行程遍布五大洲,以天空为家。
这几乎是童年情境的镜像映射,他和母亲,始终一个在地面,一个在远方,从未真正靠近过。
直到近几年,余途有意减少工作量,有了更多时间回家,才恍然发觉,记忆中那个风华正茂的女科学家,似乎也老了。
她坐在沙发的台灯下看书时,丝丝银发在鬓边堆积成雪。
尽管有诸多怨言,余途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将昂贵的礼物往家里搬,看到乔书盟收下了,就当作这是一次有效交流。
这样诡异的相处模式,余途想,全国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