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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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兆府外便是浚仪桥大街, 街面跪满穿着青衣蓝布的妇人,约有百十人之多,大都俯首于地。

    粗看上去, 便似种了满田野翠绿叶子, 结出一地黑油油的瓜。

    时值辰正,秋日未明,天边有阴云遮了日影。风比日头烈,吹得哀哭之音四处飘荡:“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开释上庠风月主编。天下妇人感怀德义,甘愿佛前供灯,为大老爷祈福长生。”

    这群跪着的妇人之外,又有十来个站着的女子, 手里各拿着一叠黄纸,上面写着十来个大字,“女子都是苦命人, 同心同力挣活命。”又有几行字, 里面写有上庠风月字样。

    见到人群中有女子,她们便上前分发, 口中念叨:“生来既命苦, 为来生修福。姐姐妹妹,大娘大婶,都来帮个手, 多个声音。”

    街面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走车行轿的不得不从旁边的巷子绕路出去。

    街对面就是京城最高的清风楼, 上下三层的窗边都挤满人, 探头倾身地往下张望。

    有此时出街寻早食的,被堵在路口, 奇了怪也,朝旁人听:“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大娘子娘子聚在这里,是京兆府要祭王母娘娘,还是拜送子观音?”

    周围站着的都是男人,听他这一,顿时会意哄笑:“你他娘的瞎扯,不怕挨官老爷的杀威棒?”

    那人笑嘻嘻:“妇人们凑一处,不就是做这些事?或是求夫君子女平安,或是求子求因缘。难道还能干出与众不同的事来?”

    一个山羊胡子的长衫老头摸着胡须:“你可别瞧今日这些妇人,端底不凡,竟是学了那汉时的太学生,来这里跟青天大老爷请命的。”

    众人听出这话里的嘲笑不屑,越发哄堂大笑:“扯你娘的臊,天下妇人都一个鸟样,头发长见识短,眼皮浅心窝子窄。就这样蹲家里都嫌累赘,也就做些缝补洗刷类家活的夯货,也想跟人家读书人比?”

    “我看啊,还是家里男人待得太好了,没把住门,让她们脱滑来这里闹事。各家拎回去锤一顿,什么毛病都好了。”

    男人们彼此应和,各种怪笑声音此起彼落,居然慢慢压倒恸哭声音。

    前排一个女子站了起来,往回望了几眼,转身噔噔噔上前,走到登闻鼓前,拿起旁边放置的木槌,甩开手臂,左右开弓,一时鼓声如雷,隆隆隆响起来。

    这鼓声响动太大,再没人敢装死。京兆府里传来响动,十来个衙役从里面出来,吆喝:“何人击鼓?”

    那女子大声答道:“民女是城东溪东街巷女户陈氏,有冤情要上诉府尹老爷。”

    衙役们上下量她一番,笑道:“好个不识规矩的妇人。不知道律法规定,凡有击鼓鸣冤者,需受三十大棍,挨过之后再诉冤情?大尹尚未升堂,你先受缚,在堂下候着吧。”

    上来两人,拿了绳子便要捆她。那女子扔了鼓槌,高声怒骂:“这是什么狗屁规定?”

    要反抗,却抵不过衙役男人力大,很快被上了绳索,反剪双手,五花大绑。

    这变故令在场众人惊呆,一时间连哭声也停下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暗念阿弥陀佛。今日一早被这群妇人围着闹事,偏生京兆尹陈大人昨晚去朋友府中赴宴,这时候还没回来。

    府里虽有幕僚,却没人敢出面做主。

    若是抓一个人,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那可是太好了。

    木槌上包了红布,圆滚滚,滴溜溜,滚到人群中。

    一个妇人捡起来,也不抹泪了,站起身来,冲过去对着登闻鼓一阵乱敲。

    不等衙役上来拿她,将鼓槌如法炮制,朝人堆里一扔,厉声道:“老娘城东棋子街大李氏,日日被男人骂欺凌。月事褥疮,都逃不过他醉酒发泄。这日子有什么活头?如今老娘也敲了鼓,你们连我一起抓吧。”

    这行动一下子点醒后来人,捡到鼓槌的,扑上去击鼓,没捡到的,干脆围过去双手做拳,锤将起来。

    口里都哭骂喝叫着:“你们不如把我们都一起拿了。这世道,活不下去,还能死不痛快吗?”

    在场原有近百个妇人,此时围住大门口,乱作一团。

    又还有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赶来的妇人,有的连头发还没收拾,拿块头巾随便包住;

    有的光着脚,衣衫褴褛,都从人堆里奋力挤出来,投入战团。

    被推攘得歪来侧去的男人们此时声音也下来,大都圆睁了双眼,看得一脸震惊。

    还是方才那个山羊胡子,捋须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扯了一把在手上,此时也无暇在意,直着眼睛;“这些女人疯了么?为个跟她们毫无利害关系的外人,竟然连命也拼上了?谁女子无义气无烈气的?今日这些婆娘,简直活脱脱的义士。”

    离着京兆府数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墙宅院,内有二层楼。此时楼中站着二人,面朝京兆府方向,脸色沉郁。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之人方颌豹眼,眉有煞气,“你跟我,此事已经处置妥当,只需今日过来跟陈大尹通个气,便算了结。结果竟是这般状况?”

    仲简在他身后,脸上仍如平时,没什么表情:“勾当请看,她们手里拿的黄纸,似是佛前抄经常用的黄麻纸。岁序九月,临近药师菩萨诞辰。城中习俗,女子相约供奉药师菩萨,为家人祈福。

    卑职以为,这当是昨日之事,被一些街巷的女人社获知,正巧昨日各社为菩萨诞集会,彼此游,情绪煽动,临时演变成今日这个局面。”

    ——所以不是蓄谋串联,不是有人兴风作浪。

    “你倒看得仔细。”上峰笑骂一句,煞气一消,有可掬之态,“陈大尹怎么还不露面?若是依你所,只怕也就是两三处相邻街巷的女人社串联而起,若是他再不驱散,惊动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候别牵连到我们头上。”

    仲简伸手,朝北边一指:“他来了。”

    果然,一匹高头大马从北边步跑来。陈恒在马上,眼见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人头涌动,急得浑身冒汉。

    终于近了人群围拥处,翻身下马,高声喝道:“本府在此,闲人速速避让。”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让他青衣帽地进了去。

    衙役正与那群如下山猛虎一样的娘子撕,见他来了,忙齐齐叫道:“大尹来了,大尹回来了,你们有何冤屈要告诉的,还不与大尹好好来。”

    陈恒昨夜出门赴宴,未着官衣,此时也无暇回去更换,干脆也不升堂了。

    喘着气,站在府衙大门口,双手虚按,高声道:“众位娘子,你们何故围住本衙?”

    “青天大老爷,我等此来,是为上庠风月主编请命。请老爷看在天下女子不易,难得有人替我们句话的份上,放过这位主编娘子。”

    一人带头,众人齐齐呐喊;“求老爷放过主编娘子。”

    陈恒路上已经听了衙役来报,知道大致情由,然而听到「主编娘子」四个字,还是诧异了一下。

    军巡铺交来的人是宣永胜,尖嘴猴腮老头一个,哪里有什么主编娘子?

    按捺疑惑,正色回答:“上庠风月一事,本府自会秉承国法情理,公平处断。尔等不要听信歹人谣言,在此啸聚,阻挠官差办公,扰乱衙门秩序。若是本府追究,其罪不,还不快快散去?”

    最早击鼓的女子放声道:“老爷,休怪民妇不知事。衙门杀威棒的厉害,谁人不知?听主编娘子也不过是二九年华,身娇体弱,民妇等委实替她担心。恳请老爷请出她来,让民妇亲眼见见,也亲口表一表谢意,这才放得下心。”

    陈恒皱眉,低头对手下吩咐两句,手下随即转身进了府门。

    方才抬头,声音放得威严平整:“本府体谅尔等妇人,不识道理规矩,也不多与你们宣化教导。既是你们想求一个安心,本府便遂了你们的心愿。只是见过之后,需得好好散去,不可再行聚啸闹事。再有下次,本府绝不轻饶。”

    众女都道:“这是自然。大尹信得过我们妇道人家,我们定不让大尹失望。”

    很快,几名狱卒押了宣永胜出来。陈恒昨日才收了此案,便有皇城司的亲事官登门拜访,晚些时候,就连那位大姐都派了贴身丫鬟来传信,左右都是一个意思,请他把事情盖下去,别生是非。

    大姐的信传得十分高明,不着痕迹:她叫人送来一册唐书,乃是酷吏列传。

    陈恒收到时,哭笑不得,肖想了一番大姐与人调笑时的动人容姿,心尖微微发痒,却也知道,他仕途在身,这心思可不能流露分毫于外。

    所以宣永胜虽是进了京兆狱,却是毫发无损。此时方才能大大方方地押出来,示以公正慎刑之意。

    宣永胜一抬头,见了面前黑压压的阵势,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是屡试不第的落魄文人,对犯忌讳的事,可比恒娘清楚多了。这一副大闹京兆府,若是论罪,他可是肇因起始,罪魁祸首。

    众女都等着「主编娘子」,见出来个矮男人,大失所望,纷纷鼓噪起来:“大尹这是捉了什么人来糊弄我们?”“难道主编娘子已经被你们在里头弄死了,这会儿找个假货来顶替?”

    陈恒厉声呵斥:“上庠风月一案,到案者便是眼下这位宣主编。本府适才让你们不要听信奸人妖言,便在于此。是何人告诉你们,主编乃是二九娘子的?其人必定心怀叵测,本府若是查获此……”

    还没发完官威,宣永胜回过神来,冷不丁一嗓子干嚎:“我不是主编,主编是薛恒娘,她正是二九娘子!”

    “薛恒娘?”陈恒一怔,这名字好生耳熟!

    宣永胜的话顿时激起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回应:“正是,正是。”“我们也听,是叫做薛恒娘的一位娘子。”“大尹请让薛恒娘出来与我们一见。”“官府可是对薛娘子用了刑,生死不知,这才不敢让我们见她?”

    这话一出,众女都哭起来。一片悲呼:“她年纪,敢替我们出声,我们却不能为她求一个活路么?”

    昨日在太学祭酒处见到的那个浣娘,似乎便叫做这个名儿?只是,她是个浣娘,怎么与上庠风月扯上关系的?

    陈恒眉头皱起。薛恒娘是谁,如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无法给出薛恒娘。

    今日之事,难道已经无法善了?抬眼一望,人群之外,已有皇城司的逻卒在左右逡巡。

    暗叹一声,举起手来,正算命手下调集府内衙役,强行驱散人群。

    忽然听到一把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从对面高处传来:“薛氏恒娘,多谢各位大娘姐妹一心回护。”

    众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便见对面清风楼第三层,一扇极宽的轩窗后,站了一个青衣女子,言语落定,便从窗户消失。

    片刻之后,清风楼下人群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那青衣女子缓步走出,陈恒等她走近,细看之下,果然便是那浣娘。

    二层楼上,仲简瞳孔猛然一缩。

    上峰又开始笑得惬意:“原来这闹出诺大动静的薛恒娘,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娘子,可惜可惜,陈大尹虽是惜香怜玉的人,只怕也不敢对她稍有宽贷。”

    清风楼的贵客厅里,阿蒙站在窗前,紧紧盯着恒娘身影,宗越低声道:“你既是担心她,为何不拦着她?”

    “阿恒自有主见,我怎能拦她?”顿了顿,又轻声坚定道,“再,我信她。”

    宗越走上前去,几乎已经靠近阿蒙身边。几步开外的海月见状,身子下意识动了动,见姐没有避让,想了想,低下头,装作没见到。

    宗越侧头,在阿蒙耳畔低声道:“太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