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公堂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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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永胜牙咯咯, 跟恒娘解释:“这,这个妖言惑众,的是……”

    恒娘断他:“老宣, 我知道。”

    抬头朗声道:“大周刑统有言, 造妖书妖言者,绞。”

    「绞」字如刺,宣永胜一哆嗦,差点昏过去。

    少女声音依旧稳定:“造的意思是胡乱编造休咎、鬼神之言, 妄吉凶,涉于不顺。”

    昨日用功,今日见效,不免得意, 接下来的话更自信顺畅:“民女这份上庠风月报,既没有些鬼神灵异, 也没有附会天灾, 预言朝政兴废, 怎么就成了妖言惑众呢?”

    宣永胜拖着木枷,仍忍不住回头, 下死劲盯着她:恒娘, 洗衣服的恒娘,办报需得自己润色文笔的恒娘,今日居然出这样一番之乎者也、精深生僻的话来?

    大周刑统颁行天下百年, 向来只有衙门里审案的官老爷、揽讼的讼师肯花心思研读。

    一般读书人皆不愿皓首于此烦琐之学, 更何况恒娘这等只晓粗浅文字、另有营生的女子?她从哪里习得律条?

    不要他诧异至极, 就连公堂上高坐的陈恒、青年公子都不禁上下量起恒娘来。

    “你一介女子, 居然读过大周刑统,倒是难得。”陈恒点点头, 又道,“你既背得出律条,焉能故意忽略「涉于不顺」四个字?你这报里,特意宣泄愤懑不平之意,鼓动女子不服夫君尊长教导,岂非是教人不顺?”

    “涉于不顺四个字,不是这么解的。”

    这话出口得太快,堂上青年男子忍不住笑出来。

    陈恒脸色一僵,板起脸来,拿腔作调:“大胆,居然教导起本府来!你且,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你得有理,我便不与你理论。你若无理,本府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恒娘也后悔得很,阿蒙当时就是这么侃侃而谈,她一时不察,学了个十足,可没想到这是在公堂上。

    忙不好意思地笑笑,缓下声音,款款道:“妖言罪,始于秦朝,汉晋之时,时存时废。到了唐朝,才在唐律中首次明定为「造妖书妖言罪」,本朝因袭之,方有这条罪名。”

    “薛恒娘,公堂之上,谁让你掉书包?妖言罪溯源流考,也不需你来与本府授课。你老老实实,就事事。”

    恒娘此时再也不怕无话可。肚里有货,气质自凝,虽然被陈恒呵斥,也不慌张,认真答道:“虽然唐律恢复了秦汉之际的妖言罪,却不再作为「十恶重罪」之一的不道罪,而是将此律条移入「贼盗律」,与造畜蛊毒、厌魅诅咒并列,可见妖言罪的涉于不顺,指的是像盗贼一样,招摇撞骗、下毒下蛊,谋害他人财物性命。而不是,替天下可怜女子几句心里话,就成了妖言罪。”

    抬头见陈恒一时沉吟,没有答话,想了想,一鼓作气道:“民女以为,唐律删除了秦汉以来的诽谤罪、非所宜言罪、妄言罪,独独留下妖言罪,将它移入盗贼律,不再作为大逆不道罪看待。这正是唐朝太宗皇帝善于纳谏、朝政蒸蒸日上的原因。”

    话到这里,恭维话儿顺嘴而出,流利无比:“本朝世宗皇帝制订大周刑统的时候,也一定非常赞同唐律的做法,所以才原封不动地采用。如今天下太平,城市繁荣,乡野昌盛,都有赖历朝圣天子善于纳谏之功。”

    陈恒还在考虑如何回话,青年男子已经轻声道:“这话大有见地。”

    这话他听着可太顺耳了,比朝堂之上那些颂圣的陈词滥调清新许多,真诚许多。

    他既然开口表态,陈恒自然也不用再考虑斟酌,看着恒娘,笑道:“算你驳得有理。但涉案的两起案子都非本府邸报所发,你一介报,擅自报道,分属违例。你尚有何言?”

    这个问题却是恒娘昨日与阿蒙推敲良久,成竹在胸的,立时答道:“秉大尹,讳言风三娘一案,出自八年前,福州路,不归京兆府管辖。邵娘子一案,邸报虽未详经过,但上月已决案件中,此案赫然在列。报并不算违例。”

    这件事多亏了宗越。在她们埋首故纸堆,一个忙于讲解,一个如饥似渴吸收的时候,他悄悄寻了厚厚一沓邸报来,低首默察,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妇与子合谋杀夫案已决。

    陈恒倒也不跟她纠缠此事,点头又问道:“这么来,你这报招致市集之上,众人围拥疯抢,更有数起报案,称家中妇人不服管教,或投缳自尽,或发癫发狂,都不是你的罪过了?”

    之前几个来回,不管是陈恒还是恒娘,的话都十分晦涩艰深,宣永胜算是读书人,仍旧听得眼睛转圈,满头雾水。

    更不用门口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只能屏息静听,大气不敢出。对恒娘的敬重佩服就跟那春天的潮水一样疯涨。

    大尹这句话却听明白了,顿时纷纷噪动起来:“这怎么能怪到上庠风月身上?”

    “若有人自尽,正是娘子的话点醒了她,这世道活着没有卵用,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换个男人壳子来享福。”

    “是娘子替俺们话,这口气才终于出出来,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痛快啊,痛快!”

    人若是站定立场,情绪加持,拼了命加以维护。这会儿正是如此,众人众口一词,都想办法替恒娘开脱解释。

    恒娘静听一会儿,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无端放轻,好似秋风吹万里黄草,有不尽的萧索之意:“大尹,民女心中自然难过万分,但是,你若是问我后悔吗?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些娘子们连死都不怕,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那报上,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活不下去了吗?”

    “使她们活不下去,使她们绝望求死的,难道不是这个瞧不起女子、用各种道理、各种法子来作贱女子的世道?不是男人们将女子当做牛马物事,当做奴仆下贱的人心?”

    “住口!”惊堂木这一拍,却比方才更为猛烈有力。宣永胜膝盖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陈恒脸色黑如炭,怒道:“薛恒娘,你巧言令色,指东西,究竟意在何处?本府也是男子,你是在指着鼻子骂本府,心里将你们女子当牛马物事,奴仆下贱?”

    一边呵斥,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左侧。那尊大佛刚被恒娘一记马屁拍得身心舒泰,没想到这么快就挨了闷棍,一时眼睛睁大,还没回过神来。

    恒娘置手于身侧,半蹲下去,深深一礼:“大尹息怒。大尹悲天悯人,在风三娘与邵娘子案中,都愿意对弱女子网开一面,体谅女子苟活的难处,民女心中,十分感戴。更不敢在公堂之上,对大尹不敬。”

    陈恒面色稍霁。

    恒娘又道:“拜大尹仁慈,活出一个风三娘。可下一次,下下次,风四娘,云三娘,她们可能一样得活?要救天下千千万万女子,是不是要一路拜过去,拜上无数青天老爷才行?世上的老爷,可都是如大尹这样的?”

    陈恒默然。胡仪与三法司中,支持他的人绝少。

    恒娘胸中意如海涛,汹涌不绝,声如连珠,铿锵激越:“就算世上老爷都能明镜高悬,体恤妇人,也不如把这道理分一半出来,让女子自己来讲?自己来扬?”

    青年男子皱眉,低声重复:“让女子来?女子来讲?”

    恒娘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冷静,缓缓道:“大尹,上庠风月区区两篇报道,能激起这么大的回应,究竟是民女这报文采斐然,惊天地泣鬼神,还是女怨久矣,就像那铜壶里的水,被堵在壶里,日夜沸腾,无处可去,突然寻得一个出口,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才会有这样浩浩荡荡的气势?”

    青年男子喃喃有所思:“堵不如疏?”

    恒娘应道:“正是。大尹与这位公子饱读诗书,当然比民女更知道,周厉王与秦始皇亡国失政的教训,就在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伸手一指门外黑压压越聚越多,却悄无一声的人群,声音渐高渐昂:“她们虽是老爷们口中无知无识、愚顽懵懂的妇人。可只要是人,就有不平而鸣的天性。”

    “自古以来,从来没人替她们话。史书是男人们写就的,道理是男人们发明的,世道是男人们规定的。救她们生的,是大尹,是男人。要她们死的,是大儒,也是男人。”

    “她们想要自己话,想要自己救自己。就算要死,也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长的名声、夫君的面子、家族的荣耀。”

    “上庠风月,不过就是做了她们的嘴,应了她们的心,替她们出她们日日都,却从来不被人听见的话。”

    “官家老爷爱民如子。民女亦是民。为何不分半分天恩天德,侧耳听一听女子的声音,让言路天下通达,不再是男子之声达塞天下,女子之音不出门户?”

    大堂之上,静得一根针落下,亦能听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