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圣恩令
兰姐儿?自缢?
恒娘牵着翠姐儿的手, 急匆匆跟在那几个厮身后,往巷子外走去。
翠姐儿脸色发白,不住口地声申辩:“我没什么话, 就是兰姐儿问现在生意怎么样, 我了下忙不过来,正四处招人……”
“不干你的事。”恒娘安慰她。走到巷子口,矮身上了周家雇来的马车,见恒娘进了车厢, 仲简一撩衣襟,跨上车辕,大马金刀地坐在车夫旁边。厮们也想上车,被他目光一扫, 齐齐后退。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算强行推开那个堵门的女子时, 这眉如长剑、眼似深渊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几乎没怎么动手, 自己一群人已经满地滚倒,哭爹喊娘。忒是阎罗一样的人物!
周家在内城保平坊李学士巷, 时已入夜, 内城各大酒楼仍旧灯烛辉煌,丝竹盈耳。街上亦有顶盘担架的,扑卖宵夜果子儿。
喧喧声音落入寂静车厢, 似是石子沉入水底, 一片寂寂的黑。
恒娘揽着翠姐儿在怀里, 摸着她瘦削肩膀, 茫然回想兰姐儿嘟着嘴,一脸娇憨的模样, 心口一阵钝痛。
马车停在周家大门口,恒娘一掀帘子,便见到门前站着兰姐儿爹娘。
兰姐儿爹四十多岁,在太学内舍某楹做厮仆,见了恒娘,居然笑着了声招呼。
她娘三十多岁,时候被家里瞎了一只眼,看人模糊。等恒娘走到面前才认出来。
正要跟恒娘话,一错眼又见到翠姐儿,登时两条蚕豆眉毛立起来,就想上前拉扯翠姐:“你这个短命丫头,跟我兰姐嚼了什么蛆?怎么你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寻了短见?”
翠姐儿瑟缩,往恒娘身后躲。恒娘一伸手,拦住兰姐她娘:“有什么话,进去再,不要在别人门口掰扯。”
正着,「吱呀」一声,两扇黑檀铁钉门向内开,周家的仆人迎了出来:“各位里面请,我家老爷夫人在堂屋相候。”
仲简沉着脸,跟在恒娘身后进去。周家只道他是兰姐儿的兄弟叔伯,也没拦他。
恒娘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低声问道:“仲秀才,我刚请你传的口信,可有传出去?”
仲简看她一眼,默默点头。
心头不由得想:她这是把察子当信差用了?还能省下雇闲汉的钱。
一进周家堂屋,恒娘一眼见到屋子中间一袭草席,席子摊开,上面躺着个身子,手脚都没到头。
翠姐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被恒娘死命拉住,在她耳边低吼:“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兰姐她娘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楚地上那张舌头突出的脸,发一声短促的喊,一下子软倒在地上,不等人扶起,又往前爬过去,摸到兰姐儿冰冷尸身,放声嚎哭:“我的儿啊,是娘害了你,那日就该拼死拦住你爹卖你。前日到周家,娘不该再你的耳光,叫你听话。娘心里是疼你的,想着你好的,你到了阎王爷面前,不要怨娘。”那只早已瞎了二十几年的眼睛中,也流出浑浊的泪水。
兰姐儿她爹也掉了几滴泪,朝上头坐着的人问道:“周老太爷,周老夫人,兰姐儿是为什么寻了短见?可是受了什么骂委屈?”
周老夫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高髻上裹着镶珠万字带,穿着件花鸟暗纹锦缎对襟衫,嘴角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坏了脸上的宽厚福气样。
开口就是严厉的语气:“我叫你们来,也正是要问个清楚。我们家是买奴婢,不是买晦气。这丫头来家没半个月,闹了好几场闲气。
不是顶撞老身,就是跟别的丫鬟婆子拌嘴。这下倒好,没什么来由的,倒吊死了自个儿。
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卖个一心寻死的丫头来我家?是不是收了我家对头的钱,专程来使坏恶心人?”
兰姐儿她爹心眼儿活泛,听着这话,眨眨眼,“瞧老夫人这话得,哪有人一心寻死?兰姐儿是我的种,我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要强的人,若不是被逼得没路走,哪里会寻短见?”
“逼她?谁逼她?”周家的老太爷一哆嗦,梗着脖子嚷了一声,白胡子一抖一抖,一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瞪大,像只活成精的老鼠。
兰姐儿她娘回头就想找翠姐儿话:“你个蹄子,究竟跟我兰儿了什……”
话没完,被她男人赶上前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得她头一偏,嘴唇出血:“糊涂娘们,瞎嚷什么。人是在周家没的,你找外人干什么?”
兰姐儿他娘捂着脸,张着嘴巴,呆了半晌,一下子回过神来:翠姐儿一样是穷人,赖她有什么用?周家家大业大,怎么样也该陪一笔丧葬银子。
恒娘护住翠姐儿,厌恶地看一眼兰姐儿爹娘。
周老夫人厉声喝问:“你就是刘翠姐?你跟我家丫鬟了什么话?”
翠姐儿哆嗦着,便要话,被恒娘扯住摇头。于是缩回恒娘身后,继续听着兰姐儿爹娘与周家理论。
兰姐儿爹娘都是蛮横人,口口声声指着兰姐儿是在周家出的事,周家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一旦周老夫人要问着翠姐儿,不用恒娘出面,两口子已经撒泼滚地阻止。
周家也不是多么豪富的人家,发去恒娘家的厮就是家里的大部分仆人了,这会儿家里也不过是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外加一个老仆。兰姐儿爹娘二人,与他们对峙,居然不落下风。
翠姐儿听了半晌,从恒娘背后偷偷伸出脑袋,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泪漫漫留下来,心里惶惶:若是今日躺在地上的是她,她的爹娘,可也会跟这两人一样,只顾着从死女儿身上再刮一笔钱财?就连眼泪也不过那么可怜兮兮的几滴,茶盖子都不湿?
恒娘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心中默默数着时刻。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周家门口传来喧嚷声音。
堂屋众人一起看过去,门口一下子涌进来数十来个人。既有周家的厮终于赶回家来,又有穿着官差服色的防隅巡警,都在周家门口撞到一堆。
巡警排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喝问:“有人报信,是这里有人命官司,为何不见你们家报官?”
周家老夫人与老太爷相顾失色。老太爷颤巍巍起身迎上去,老夫人低头吩咐个丫头往后屋跑去。
恒娘依旧往门口张望,过了一阵,终于见到一个婆子进来,大喜,忙迎上去:“胡大娘,大半夜地惊扰你老人家,实在对不住。”
周老太爷正跟巡警解释:“自己上吊自缢,并无作奸犯科,有伤国法。”
后屋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上前,朝巡警道;“我是大理寺胥佐,家中奴婢自缢,正与其家人商议,准其领回,自行安葬。不知何人多事,枉了诸位兄弟白跑一趟。”
巡警听他是大理寺胥吏,倒也客气了几分:“既有人报官,不得,我们也要过问一声才好交代。死者便是这丫头了吧?谁是她家人?”
兰姐儿她爹忙上前唱了一个喏:“人便是。人正与周老爷商议着呢,周老太爷家是发送一笔丧葬银子,也不知二十两银子,够不够人这丫头买地买棺材,做水陆道场,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周老太爷手指着他,气得胡子翘起:“你……你……”
他儿子却应下来:“便是这样。”
巡警拿了周家下人封来的跑脚钱,掂一掂,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走,却听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声音话:“官老爷请留步。”
一抬头,见是个年轻的青衣女子,带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站在死者边上。
那女子朝四周看一圈,嘴角噙着丝凉丝丝的笑意,朗声道:“官老爷,周家老爷夫人,兰姐儿为什么自缢,这事总要查清楚才好。”
“你是什么人?”巡警上下量她。
“死的兰姐儿以前在我家做工。”恒娘垂眸,看着兰姐儿泛青的脸,一阵心悸,逼着自己抬起眼来。
巡警大皱眉头:“这算什么关系?现放着她爹娘在这里,自是该她爹娘出声,与你有何相干?”
“我是人证。”
“人证?”巡警大奇,“如今并无案件,死者父母也称死者是自缢,你要做什么人证?”
恒娘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抿一抿唇,声音如凝冰:“奸案人证。我听兰姐过,这家雇主对她。”
周家男子上前一步,冷笑道:“无知妇人,开口就闹笑话。这丫头是我家买回来的,做什么活计,是我家了算。就算让她做姬妾,陪侍主人,也是她该有的本分,何来一?”
仲简也抬眸看向恒娘。此人是大理寺胥吏,终日处理刑狱案件,于「奸非」律条,当比他这个皇城司察子还要熟悉。恒娘与他论法条,岂非毫无胜算?
恒娘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不巧得很,我这个无知妇人,恰好听了,朝廷正在拟议《圣恩令》,其中有一条,是这么的:诸幼女者处死,虽和同强,女不坐。凡称幼女,止十岁以下女。”
周家男子大惊,指着她结舌:“你,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圣恩令》?”
他自然知道中枢正在拟议该律令,但作为胥吏,身份低微,并不知道其中详细条款。
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能知道《圣恩令》的法条,而且一口气背出来,她,她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