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重回服膺斋
田埂上杂草压着秋霜, 白花花一层。送殡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十来个,将近一半是兰姐儿家人。
原本照兰姐儿爹的意思, 既是周家的钱没有讹到, 不如叫人把尸骨烧了,骨灰往汴河里一撒,就算完事。毕竟兰姐儿这算幼殇,不值当正经出葬。
兰姐儿娘却像是疯了一样, 任他怎么骂,咬死不改口,一定要好好送兰姐儿下土,来世好投个全须全尾的好胎。
兰姐儿爹没办法, 要是真把这婆娘死了,他怕是一辈子再没老婆。
只好胡乱买了副薄棺材, 去纸马铺买了几样最便宜的物事, 趁着天还没亮, 一早往城外埋去。
恒娘穿了双黑面布鞋,鞋底是她娘花了半个月纳的, 密密几层, 分外结实。
离城的路太远,鞋面和底子都被浓厚的霜露浸湿,虽是不停走着, 几个脚趾头也像是从脚上剥出去, 没什么知觉。
“薛姐姐, 你要是走得累了, 就扶着我的手,我替你撑着。”
兰姐儿的妹子叫做九妹, 还没正式起名字。长着嘟嘟嘴,黑黑眉毛,一张圆脸,与兰姐像足七八分,一路上紧紧挨在她身边。此时见她停下来,抬脚看自己鞋底,连忙乖巧话。
恒娘从鞋底拔出一颗踩扁了的蒺藜,随手扔到草丛中。回头看着九妹,轻声问:“是你爹要你跟着我?”
九妹正是特别容易不好意思的年龄,被她一问,脸一红,低下头去。
比她姐害羞些,没她姐姐那样活泼烈性。恒娘心里一阵阵发酸,若兰姐是九妹的性子,是不是就能多熬几日,等到她去救她?
伸手过去,牵着九妹那双长了茧子的手,慢慢往前走:“你爹的意思我知道。可是九妹,你到底还是了点,干不了什么活儿,薛家浣局不能收你。”
“哦。”怏怏不乐的语气,放慢的脚步。
“不过呢,我知道有处报馆正在招人。我认识那里的主笔,可以荐你去那里。”
“报馆?”九妹停了下来,因为意外,儿童声音分外清亮。
好在她们落后了十来步,没人注意。“可是,我不识字,能去那里做什么呢?薛姐姐,我会烧水煮茶,生火扫地,他们肯要我吗?”
“不识字没关系啊,那里有个娘子会读书识字,还会当女先生呢,你跟着她学,很快就能读会写了。”
“女先生?”九妹眨巴着眼睛,又渴望又担忧,“可我爹不肯出束脩的,我家连兄弟们都没钱读书。”
恒娘弯下腰,朝她眨眨眼:“你不是会烧水煮茶,生火扫地吗?把女先生侍候好了,她不收你钱,也愿意教你。等你学会了,就能替报馆看信,甚至将来还可以写文章呢。”
天边弯月淡淡的,快要隐入天幕。天空是鸽子样的灰,寂寥清冷的光渗出来,离日出还有半会儿功夫。
八岁女童的眼睛却像是提前升起的太阳,亮得夺目:“我,写文章?像太学那些神气的秀才大哥哥一样?薛姐姐,你得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露太冷,恒娘眼角发酸,却没有去揉,迎着她充满憧憬的脸,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学,将来薛姐姐一定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不过你要答应我,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写「我的姐姐」。”
“我答应你。”兴奋点燃了那张酷肖兰姐儿的脸蛋,这四个字的时候却又无比认真,眼睛一眨也不眨,深怕恒娘不信。
“记着你今天的话。”恒娘直起腰,意外看到后面站了一个人。
九妹也回过头,看到一个很神气的秀才,穿着圆领深紫衫子,眉毛深深,眼睛大大,鼻子高高,好看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你先去跟你爹娘一声,问问他们意见。告诉你爹,工钱绝不比兰姐儿在生时少。”
九妹跑着往前去了,恒娘才问候:“仲秀才也来送兰姐儿?”
仲简默默点头。与她一起,并肩往前走。
地里开始有农人劳作,九月将尽,正是播种冬麦的时候。有套着耕牛犁地的,也有一根绳子绑在自己腰上,拿自己当牛使的,男人在前头下力气,女人们跟在后头撒种子。
也有几个还着呵欠的孩童,睡眼蒙蒙地跟在后面,捡拾没收干净的豆荚。
“女先生是云三娘吗?”仲简破沉默。
“嗯,我请了她去报馆帮忙。”恒娘想起那日宣永胜手忙脚乱、手脚无措的样子,微微好笑。
“三娘未出阁时,也是喜欢读书的人。没得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就等着李秀才去看她。再,最近李秀才被胡祭酒押着,日日读圣贤道理,连外边的私塾学馆都被祭酒逼着回绝了。
祭酒一门心思要让他今明两年,出舍做官。哪里有多少时间去看望三娘?更别少了收入,两个人的日子比以前艰难——总不能一直让宗公子接济。”
“子虚跟我,你那里有个男主笔?”
“他担心什么?”恒娘微微蹙眉:“担心老宣?老宣没那胆。担心三娘?三娘对他死心塌地,两个人什么苦头都吃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瓜田李下,何必让三娘为难?”仲简不赞成。
恒娘一抬下巴,“三娘才不为难。我问过她的意思,她,她什么为难都受过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为难的事。”
沉默一下,又:“仲秀才,你不知道,我那日去请三娘帮忙时,她多么高兴,就跟今日的九妹一模一样。”
仲简不话了。
又走了几步,恒娘终于叹口气,低声道:“好吧,我承认,我让九妹去报馆,也有你刚才的这层意思。”
“你想得很周全。”仲简一贯的语气,夸人都没什么起伏。
恒娘也习惯了。沉吟着问道:“仲秀才,你对朝廷的事情比我清楚。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圣恩令什么时候能下来?周家这些日子会不会闹出什么花样?”
“按例,凡敕令,宰相用印之后,只待官家加盖至宝印玺,经门下省封驳,便可颁行。此事颇得朝廷重视,预计几日之内,便可见分晓。至于周家。”
仲简想了想,摇头:“你那日让宣永胜与胡大娘过去,又报了军巡铺,三堂对质,白纸黑字画押落定,周家唯一的希望,便是他那老子这几日暴卒。”
恒娘听他冷淡语气里似乎有些别的意味,转头看他,眼神闪动:“秀才的意思是?”
仲简抬眼看远方,不动声色:“我没有什么意思。”
他特地调了手下去周家附近严密监视。不过此事到底尚是未知之数,无需提前告诉她。
恒娘暗中撇嘴:哼,要不的,无趣。宗公子可从来不会这样。
一扬脸,又问:“仲秀才,阿蒙这几日时常不在太学,她很忙吗?”
“你何不问她?”仲简不松口。
恒娘原也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也不失望,解释道:“我与阿蒙有默契,不听她的私事。”
“那你还问我?”
“知道你不会呀!”恒娘朝他眨眨眼,笑吟吟。
仲简移开眼睛,脑海里蓦然闪过一行乌溜乌溜的大字:等你学会了,去逗弄那仲秀才,他那棺材脸上,一定十分好看。
天渐亮,夜色却重新滚回仲秀才脸上,黑如煤灰。
阿蒙在忙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
皇后亲自出面,广选良家子,借以充实东宫。这边刚精挑细选送过去,那头太子随便找个名目,今日两个,明日三个的,全都斥退出宫。母子俩一时成了个僵局。皇帝头疼,紧急叫了阿蒙回去救火。
仲秀才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皇帝也是病急乱投医,阿蒙这种没心没肺,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向来只会干抱薪救火,火上浇油的勾当。
让她去东宫、中宫两头调停,那就难怪最近太子称病,干脆连昏定省都不肯去了。
若论皇后对阿蒙的切齿恨恶,仲秀才心里,颇有几分宽容的理解。
——
从外城回来,恒娘与仲简分手,径去太学。翠姐儿那夜从周家回去,次日便开始发烧,她娘接了她回家将养。
这几日,便是恒娘重操旧业,回太学收洗衣服。
赵大去薛家接她时,她已脱了清送殡的素色衣服,换上家常干活的夹袄短袴,守着几个装满衣服的大框子,立在门口相候。
等几个竹筐放好,恒娘还特地绕到前头,伸手点点那头骡子,弯着腰,笑眯眯地道:“许久不见,骡君安好?”骡子伸出脑袋来蹭蹭她,十分亲热。
赵大很高兴又见到恒娘,被她这番难得的稚气举动逗得咧嘴:“咱家骡子通人性,记得你呢。我恒娘啊,你如今话,也像那些读书人一样,越发文绉绉的了。赶明儿我都不敢跟你话了,怕冲撞了你这大家闺秀。”
两人好些日子不见,一路笑笑,不觉时辰飞快,远远的,那株高大光秃的合欢树已然在目。
赵大最近又接了蒲月的活计,帮恒娘卸了货,便赶着骡子,往如是斋去了。
眼看今日到得早,服膺斋门口还没几个人。恒娘又有好些日子没来这边,一时兴起,举步往惠连池那头走去,想要看看池子边的那对野鸭子还在不在。
找了半日,没见到鸭子。一抬眼,正好见到一个人站在湖边。
大是诧异,正要出声招呼。便见那人低着头,闷声不响,往池子中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