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锦囊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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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森森, 油灯昏昏。

    恒娘看看茶壶,想要起身,被仲简轻轻放了一只手在肩膀, 将她按住。

    待她重新坐稳, 仲简上前一步,从桌上取了茶壶,去到门后。

    把残茶往泥地里泼掉。灶台上摆着个瓦罐,上面贴着红纸, 写着「茶」字。正是市井间常喝,士大夫们却嫌弃得很,讥为「人」的草茶。

    开布盖子,掏了一把出来, 投入茶壶。又拿木勺子从缸子里舀了水,满满一个茶壶放到柴灶上。又去寻了张凳子, 守着灶台。

    屋子里, 恒娘与詹事对面而坐。

    灯是省油灯, 灯油也不算好,燃起的火苗颇有些荏苒, 夜风一吹就疯狂摆动, 在詹事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家母原是良家女子,十四岁被其父卖与罗家六十老叟为女使。罗家大妇无所出,指着家母为其生育。

    八个月后, 家母早产, 落下一个死胎, 被罗家认为晦气, 逐出门户。

    好在罗家尚有良心,临别时典了一份田产, 连同契书一并付与家母。

    家母持着这份薄产,去官府立了女户。家母日夜经营,不过一年,便将这份田地买下。再过两年,又典下数份田产。虽为女户,名下产业所交税钱已有五百五十蚊。”

    “五百五十?”恒娘声惊呼,“令堂可真算是经营有方,十分了不起。”

    朝廷体恤无丁女户,税租减半,且免身丁钱、助役钱,并免差役。

    她家也是无丁女户,对此颇为熟稔。种种减免之下,还有五百多税钱,可见詹事的母亲几年下来,田产已可算丰之家。

    詹事微微笑了下,没有谦谢,脸上神情骄傲又悲伤。

    仲简提了茶壶过来,经过柜子时,顺手拉开柜门,单手摸出两个茶碗,一一放到二人身前,斟了热茶。

    恒娘轻声道:“多劳你。仲秀才,你也坐。”仲简点头,放下茶壶,在侧方落座。

    詹事喝了口热茶,低了眉,继续道:“不料官府查知,家母尚有父亲在世。勒令撤销女户,所有田产,记入其父名下。”

    他屡次提及外祖,皆以「其父」称之。好像这人只是他母亲的父亲,与他半分关系也无。

    恒娘想起自己在城中的舅父一家,口喝茶,当做没听出这点纠结。

    詹事顿了顿,忽然笑道:“周婆言的故事,多半是女子所述。今日我这个男子在这里婆婆妈妈,倒让薛主编见笑。”

    恒娘顿时明白: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他痛极之处,方用这样玩笑似话语引开。

    恒娘办周婆言以来,经常有人找来报馆,想要一心中的隐秘或积郁。

    有毫无顾忌,入门就恸哭陈的,有如袁夫人一样,痛在心头,反复磨碾,出口竟成反话的。也有詹事这样,每到痛处,便下意识顾左右而言他的。

    清澈双眼看着他,声音柔和真诚:“有什么可笑的?世上男子,谁能无娘?”

    本是一句安慰话,詹事听了,却似忽地痴了。三十几岁的人,整个眼眶都突然一红。

    男子低沉声线有些嘶哑:“她父亲是个不知疼爱妻儿、也不会长远算的人。得了这意外之财,也不交由家母继续经营,好多生些孳息出来。

    反日日出去寻欢作乐,一两年间,便将家母攒下的家产败光。他不耐穷,转头又上家母的主意,再次将她卖与他人。”

    “这次卖与一个官宦之后。家母被押着去了,不到一年,生下我来。我刚断奶,不足一岁,便被那家家主卖与乡野村民郑七做儿子。”

    恒娘不禁惊呆:“令……”

    本想令尊,看看詹事的脸色,临时改口:“这人既是官宦之后,为什么要卖自己儿子?”

    詹事摇摇头,淡淡道:“他儿女不少,虽靠着恩荫做了个官,俸禄养不起这许多人。卖给别人,既少了嚼耗,又白得一笔钱。”

    这解释让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正与旁边仲简眸中刺眼的亮芒交相辉映。

    他转眼看看仲简,方继续道:“我四岁时,家母偷偷从他家找来,将我抱回去。不过半载,又被那人再次转手,卖与另一个叫程十乙的人。”

    恒娘不忍心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只能低头喝茶。心想,他娘不知该有多么痛苦?

    詹事眼睛总算没那么红了,反咧嘴,冷笑了下:“这事是如何东窗事发的呢?是头一家买我的郑七不干了,去官府投牒申告。官府请了那家主去询问,被家主抵赖,反咬一口,是郑七诬告攀赖,我压根儿不是他家的孩儿。主官也昏聩,见家主是衣冠之后,一味偏袒。当堂用刑,差点没把郑七死。”

    “家母偷偷到了官府,听到家主不肯认我,再无法忍受,出首相告。她是侍妾身份,出告家主,以卑犯尊,挨了一百大板。然总算是把案情剖析清楚。”

    “主官见家主出卖亲子,不免也痛心,骂他为父不父。本应责以杖刑,然他是官宦之后,不能轻侮,仅施杖二十,以示惩戒。

    家母只是侍妾,不是正妻,不能以出妻之礼出之。受杖之后,着令归还主家,并申斥诫勉,家主已受处罚,让她日后心侍候,不得心存怨怼。”

    “我时年五岁,官府见那家主实在没有养我的心思,便将我交于族长代为抚养。至于郑七,主官言道,我乃宦裔,彼为农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应来找我相认。逐出公堂。”

    仲简短促地笑了一声:“非我族类?在这位主官眼中,衣冠之后与乡野村民之间,竟连一族都算不上了?莫非二者之间差异,竟比我华夏族与蛮夷之间还大?”

    恒娘抬眼,又见到他眼眸中的刺,明晃晃地,又尖又冷。

    詹事冷笑:“否则,怎能显出其衣冠文章,道德君子的高尚?”

    恒娘问道:“后来呢?你如今做了詹事,总可以让那家主另眼相看,让你娘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詹事想冷笑,然而嘴角抖动,竟比哭还悲哀,“我二十岁得中进士,家主来见我。族长方告知我前因后果。原来,自那场官司后,不过百日,我娘就在那家里没了。”

    “族长还告诉我,那两年,我娘在他家还生了个妹,也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牲给卖了,去给人做养媳。

    等我依着地址寻去,才知道,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妹,在那户人家还没长到九岁,就被那如狼似虎的一家人祸害死了。”

    恒娘直起身子,声音轻颤:“所以,圣恩令里会有奸/淫幼女,虽合同强的条款?这是为了你的妹子?”

    那是一条,不,无数条尚未完全长成的生命,是詹事的妹妹,是一脸娇憨的兰姐儿,是尚未见过这人间最美好的时光,便已遽然凋零的无数花朵样的孩子。

    是她们从人心的最柔软处,最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透出厚重血色,杀出这条未来能让无数孩子活命的路。

    詹事似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没见过这个妹子。为我而死的娘亲,我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这些年回去时,找人一点点拼凑出的。”

    那日,在县衙积满灰尘蛛丝的销户账簿上,见到「女户阿邹」四个字,以及那上面红杠杠两道叉时,已经入朝为官的詹事,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至今,不知道我娘的坟茔在哪里。或者,根本就没有坟茔。”

    恒娘这些日子以来,听了无数悲惨无奈的故事,本已心硬了许多,此时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想起她多病的娘亲,想起自己也是女户,想起城里那家人,想起很多年以后,她买下的房子里会住着谁,会是什么人,成为那个朝廷认可的「户主」。

    詹事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横梁上的蛛丝早已被三娘清扫干净,然而木头上的虫洞缝隙,总是无法掩盖。

    詹事缓缓道:“我找不到我娘,找不到我妹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娘一定是个很聪明很精干的人,一点也不比男子差。

    可是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这一生的命运。我从后往前,一点一点地推想,在无数个环节,想要找到解救她,能让她自由的办法。”

    他低下头,不再看横梁,而是看着自己一双手,声音里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我想不出。”

    “我回了京城,进了东宫。也一直在想,我能告诉太子什么,能让太子做些什么。却一直没有成功。

    太子对我的幼年境遇十分同情,赐下许多绫罗珍玩。又派人回去,在我老家,替我娘立了衣冠冢。”

    “储君为我营葬,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不够,远远不够,离我想做的,还差很远。”

    “这时候,出来了周婆言。薛主编,我很感激你,你帮我这个大男人,完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让我有机会,能够为我娘,我妹子,做些事情。”

    恒娘看着他,两人的眼睛里都蕴着泪水。恒娘微微点头:“我也要谢谢你,起草了圣恩令。”

    詹事深吸一口气,收回情绪。看看仲简,又看看恒娘,沉声道:“大姐今日当机立断,替我担了罪责,目的就在于保下我,以起草者的身份,参与廷议,争取在百官面前把圣恩令的内容直接修改。”

    恒娘立即想起来,仲简过,由盛明萱与东宫詹事一起出席廷议。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惆怅:“阿蒙还留了这一手?”

    詹事看着她:“听薛主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遗憾?”

    恒娘先胡乱擦掉脸上尚未全干的泪痕,斟酌了一下措辞:“嗯,你不要见怪,我心中确实有些遗憾。”

    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这人总有些奇怪的别扭。就像那回在京兆府的,老爷们就算能替我们着想得很好,我也不免希望着,这一切,不是出于老爷们的恩惠,或者,老爷们的同情同理。”

    “而是,我们女子自己,去努力,去争取。”

    詹事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睛渐渐亮起来,有点淡淡的笑意在里头。隔了一会儿,方点头道:“大姐果然没错。”

    “大姐,若是你非要争朝夕,她虽这些日子不能出宫,也不能传递消息,但有八个字,可供薛主编参考。”

    “临阵换将,分而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