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情动之
恒娘头日傲然决绝, 与盛明萱断交。隔天就在袁夫人召集的京中才女诗会上撞见,盛明萱忍不住拿起帕子,掩口笑起来。
周围有人好奇相问, 盛明萱三言两语遮掩过去, 并没拿这事为难她。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反主动开口询问:“恒娘如今在读什么书?”
旁边围着的一群官宦姐都笑:“盛娘子这问得正好,我们也来听听。不定,还能与薛主编偷师, 学些高深学问。回去唬弄那些不学无术的兄弟们。”
恒娘老实回答:“刚刚读完列女传。”
顿时就有人抚掌,又笑又叹:“坊间传闻,薛主编是诗礼簪缨之后,因故流落民间。然而世家之后, 天生不凡,岂同流俗?虽经离散, 然薛主编的风骨才学, 足堪为世间女子翘楚, 方才有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今日一见,余者不论, 单这谦逊风度, 就远超我辈了。”
众女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气,纷纷附和,都笑道:“正是, 与薛主编相比, 我们可都成了哐当响的半桶水。惭愧, 实在惭愧!”
恒娘呆看着她们, 一时哭笑不得。女人社中传市井流言,将她夸成天女下凡, 菩萨点化,三头六臂一样的女神仙。
她原以为,这样荒诞不经的传言,大家闺秀必不会信。
她们确实不信。
可这「曾经身份高贵、一朝流落民间」的故事,岂非一样离谱?
她倒是真想自己有个非同凡响的出身。时候不懂事,有时候被她娘责了,不免便有些白日梦,恨恨想象着,薛大娘才不是她亲娘,有朝一日,会有仆从如云的公子王孙找上门来,跟她:你是本王(本老爷)失散多年的女儿,随本王回家去,日后读书也好,玩耍也好,都随你的心愿,再不需过这种没日没夜的苦日子。
不过,这梦她早就醒了。如今就算拿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让她离开娘亲。
盛明萱那日见过恒娘,知道她不是故意谦逊,众女这样一,她多半心中要不好过。
暗中后悔,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忙出言挽回:“列女传为汉时刘向所著,本为的是教谕天子。奈何成帝不取,终究酿成燕啄皇孙之祸。他这书里,故事多过理,读来颇有趣味。
只要心,书中「贤明」「仁智」「辩通」三篇,未免过于张扬女子才智,殊不可取。倒是「贞顺」、「节义」两篇最应多读。”
又笑道:“到底,刘向身为男子,究竟不如曹大姑、宋学士深知女子的毛病。是以自古女子闺中教材,首重女诫、女论语,列女传仅为备选罢了。”
众女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方三三两两笑道:“到底是盛娘子,出来的每句话都镌着贤良两个大字。”
人群中却有人不以为然,轻声哼道:“凭什么辩通便不如贞顺?仁智便低于节义?她盛明萱若真是贞顺,便该当个锯嘴葫芦,非问不语。一套做一套,倒跟世间伪君子一般,是个闺中假淑女罢了。”
盛明萱明明听到了,却面不改色,假装没听见。
恒娘站住脚步,问盛明萱:“盛娘子的意思,列女传若只留母仪、贞顺、节义、孽嬖四篇,就十分合宜?”
盛明萱见她神情奇异,盯着自己,眼睛发亮,心中忽然起了股毛毛的感觉。然这话正是自己方才所言,迟疑半晌,只能点头:“正是。”
恒娘嘴角噙笑,十分客气地请教她:“若是周婆言也想为本朝女子立传,是否该按照盛娘子的意见,不为辩通者、仁智者、贤明者立传?”
环视一眼周围,笑咪咪道:“譬如袁夫人,诗名极盛,与夫君合撰《诗论》,我听,里面对于魏晋以来的诗作,有许多独到的见解,这样的才学,不当立传?”
袁夫人脸一红,下意识就想谦谢。然而看眼前的情形,恒娘眼神闪亮,若有深意,盛明萱虽然仍旧保持着微笑的样子,脸上却微微有些不自然,周围诸女掩口轻笑,彼此使眼色。
心中一动,不再自谦,反故意道:“虽然来有些惭愧,然而若有这样机会,我当奋力争之。”
恒娘朝她笑笑,又朝众女看一圈,脑袋轻点:“此前听袁夫人介绍,众位姐中,竟有注孟子的,亦有将作少监家的姐,痴迷营建工程之术,被称为女将作。
京中好些名园,都是这位女将作的手笔。又有善丹青的姐,随宦游的父亲走遍江南塞北,作《天下万民卷》,描绘各地民俗风情,民生疾苦。
连中宫圣人都特地下旨,借去与官家一起观赏。其余诸家姐,各有各的出色,各有各的精彩,我一时不能全都记住,回头必定再与袁夫人好好讨教。”
随着她娓娓道来,众女的目光移动,被点到名的女子或害羞垂首,或骄傲抬头,或不动声色,个个不同。
待听到恒娘,今日在场所有人各有特出之秀,不免心旌荡漾,暗自描想自己进入列女传的那一天。
恒娘顿了顿,目光转回盛明萱,缓缓问道:“依盛娘子之见,这些聪明敏锐,才智不下于男儿的姐,当不当入今世之列女传呢?”
盛明萱看看她,又看看周围女子们热切的神情,心中叹气。此时若是答一声「不当」,直是与所有人作对。
她向来周全,不愿树这种没来由的敌人,沉吟片刻,方答:“薛主编,当不当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也不是薛主编能决定的事,当由君子们公议而决。”
恒娘笑道:“君子?在座的娘子们,你们的夫君,或是父兄,不都是朝廷的君子么?既如此,还请各位娘子们回去后,替我请教君子们,今世遴选列女传,该当依从什么标准?”
众女齐声应下来:“薛主编放心,此事我等必定尽心竭力。”
一片热闹的应和声、兴奋的讨论声中,盛明萱与恒娘静静对望。
盛明萱的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激赏,亦有几分无奈与遗憾。
以她的聪明,一眼看穿恒娘这招空手套白狼。
列女传的遴选标准?斯事非,可不是轻轻巧巧的一句周婆言选稿能称得起的。
这根本是在向女诫、女论语定下的女德评价标准发起猛烈冲击,是要从侧面攻击圣恩令的反对者防线。
最高明的一点是,这攻击的发起者不只是薛恒娘,还囊括如今在座的绝大多数官家姐。
列女传声名所诱,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登上周婆言的战车,带着甘糖与蜜饵,回去各家后院,再去服自己的夫君或父兄。
这是恒娘一早就定下的策略吗?盛明萱略微一思索,便消了这个怀疑。
提起这个话题的是自己,薛恒娘再聪明,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出自己会问她看何书,更不会想到自己提出的标准。
因此,只可能是她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完美利用自己的无意之语,布下这个「今世列女传」的阳谋。
激赏之余,心中不禁叹息:可惜,这样的聪敏女子,却也与安若一般,不安于室,老想跳脱于规矩之外。
该如何让她们知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是经不起犯错的。男子有浪子回头之,可女子一旦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哪有回头路可走?
只有循规蹈矩,谁也挑不出错来,方能如那缸中之鱼,檐下之柳一般,一生受人心呵护敬重,平安顺遂。
若是破那缸子,顶破那屋檐,鱼失净水,柳遭迁怒,岂有好结果?
安分从时,藏拙自眛,方是女子的福气。
——
恒娘时间紧,事情多,在袁夫人诗会上没有待许久,见目的达到,即告辞而出。
袁夫人亲送她出门,临别送了她许多现摘的秋梨,个个金黄,饱满大粒。丫头拿个大竹篮子装着,让恒娘看了,弯腰放到袁府的马车上。
“这是袁家故居,女便在这边过世。这是她亲手栽下的梨树,于今已十年有余。年年果实累累,引得雀儿整日叼食,倒也为园子添了许多热闹。”袁夫人眼中有水光,侧脸用手指拭了。
转头微笑道:“恒娘,列女传之议,实在是神来之笔。我十分佩服你的急智。”
恒娘抿嘴笑笑,这些日子与袁夫人熟了,也不跟她客气,坦然承认:“我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动各位娘子帮忙。盛娘子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若非她的那番话,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袁夫人点点她额头,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盛娘子如今是何种心情?我想起来都心疼。”
“相当复杂,一言难尽。”恒娘眨眨眼,煞有介事地感叹。
两人对视,都笑出声来。
片刻之后,恒娘登上车,正要放下车帘。忽然瞥见两个婆子从街边大步走过去,直直登门。
袁夫人见了她们,脸色一变,迎上去询问。那两个婆子也不见礼,叉腰昂头,在门口就大声嚷嚷起来。
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马蹄得得,拉着恒娘离开。
恒娘扭着身子,趴在后窗上,向外探视。袁夫人低垂着头,微弓着腰,一副意奉承的样子。
风中传来刻薄话语:“老夫人,夫人既是乐不思蜀,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不愿尽子妇的义务,不如自请下堂,退位让贤。袁家高门,不愁找不到愿意一心一意侍奉夫君婆婆的孝顺媳妇……”
马车拐个弯,再看不到袁夫人低头唯诺的样子,也听不到婆子们无礼训斥的声音。
恒娘慢慢坐回身子,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将思路转回自己的事情上。
詹事那夜所言,他理解的分而击之,无非以利诱之,以情动之,以理喻之。
问到具体怎么作为,他却一脸尴尬,沉默一会儿,方才别扭相告:大姐原话是这样的,你是端方君子,榆木脑袋,只合做些文字功夫,与案牍交道。论起人心世道,你还不如我家阿恒,就别自作聪明,替她出主意了。
恒娘听了阿蒙这极不客气的评价,还是当事人自己出来,又是愕然,又是惭愧难安。与詹事尴尬对视,无话可。
不过不管怎样,今日总算把「以情动之」这条路走通了。
接下来,是以利诱之。
利?她把自家钱袋子翻过来倒过去地划拉,旮旯角里的银钱都算上,甚至恬不知耻,把主意到仲秀才身上,谋划了半天借款计划。
然而尽数加到一起,也不过执政老爷们半个月的俸禄。
拿这点利去「诱」?她自己都觉得丢人。
想来想去,只好轻叹一声,喃喃道:“曾掌柜,但愿你能大方一点,更大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