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内，地下仓库。

    吱呀一声，大门徐徐开，光芒照射进来。阶梯的尽头，露出两道修长的身影，正是谷寻和闻鸷。

    “啪”

    仓库里的灯光闪烁两下，半分钟后，总算是稳稳亮起。

    少女冷冷地靠站在门边上，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地下室，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当时东西太多，能拆的都被我拆了，基本上都在这里面，你自己慢慢找吧。不该动的东西别动，夏正会一直看着你的。”

    “还有，你最多只能在里面待一个时，超过时间，后果自负。地下仓库里没有供氧系统，除了我，谁也不开这扇门，不想被憋死的话就别关门。”

    少女漠然的语气里夹着几分嘲讽，有那么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刚开始那时候一样。

    闻鸷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的，Master。”

    他盯着谷寻的眼睛，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波动。

    虽然谷寻从来没提过，但闻鸷却很清楚，对于“Master”这个称呼，她其实是十分受用的，否则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出于某种羞耻的心理，闻鸷其实很少会主动喊出这两个字。

    更何况基地里就他们两个人，大部分时候连称呼都省了，一开口就知道是在对谁话。

    要是换做往常，听见他叫“Master”或者“主人”，谷寻虽然不至于喜形于色，但话时的语气也会柔和几分，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可这次，她却连个回应都奉欠。

    面无表情地交代完注意事项，谷寻又和夏正吩咐了几句，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全程都没有正眼瞧过身边的男人。

    闻鸷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直到少女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他这才慢吞吞地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脚下的阶梯，眸光沉沉，好似盛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眼前的仓库很大，但也很拥挤。

    物品成堆摆放，到处都是堆积的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飘浮的灰尘，又像是时光的沉淀。

    台阶又窄又长，约莫有三四米高，越往下走，越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周遭的温度在降低。

    仓库的尽头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扇铁门，上面用红色油漆刷着“冷藏库”三个大字，想来仓库里这股彻骨的寒意就是从那儿冒出来的。

    在这种温度下，没有采取任何保温措施的话，呆上一个时确实是人体极限。

    察觉到对方别扭的关心，闻鸷微微松了一口气。

    尽管这很有可能只是他自己从对方的话缝里抠出来的自我安慰，但还是让他原本沉重苦闷的心情莫名松快了许多。

    可一想到脚下这片地方代表着什么，男人又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在此之前，闻鸷只去过基地内部的几个仓库。

    那几个仓库连在一起，被划分为后勤区，平时他替谷寻取东西的时候经常会出入，很快便察觉到了里面的库存都是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

    当时他便隐隐猜到了或许还有另一个秘密仓库专门用来存放贵重物品——比如他的驾驶舱之类的，但他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所以也就没问。

    就像冷藏库一样，他一直都知道基地里有这么个存在，但只要谷寻自己没有向他透露，他便不会主动去听位置在哪儿。

    到底，他们都还不够信任彼此，更不相信对方会信任自己——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便直接做出了“不可能”的预设。

    于是他们各自站在各自的准则线后，看似并肩前行，却从没有逾越靠近的算。

    因为没越界，所以没冲突。

    现在想来，这些日子的平静与安宁，只不过是他们两人合起来经营的假象罢了。

    ……

    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的耳边响起了夏正的提示。

    “救生舱——更正，机甲驾驶舱的零部件被存放在C区第九组。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二分，十九大人，您还剩下五十八分钟的时间进行搜索。”

    闻鸷闻言微微敛神，起了精神。

    无论如何，先办正事要紧。

    相比那几个狭的地上仓库，地下仓库里的东西虽然多，但并不是杂乱无章的。

    从台阶上往下望去，整个仓库被划分成了约莫数十个区域，每个区域当中又根据物品种类的不同划分了许多的组。

    他很快就找到了夏正所提示的C区，并顺着地上的标志找到了第九组。

    这一组似乎是专门用来存放星舰碎片的，闻鸷粗略扫了一眼，脑海中顿时接二连三地浮现出了不少信息。

    ……这个外壳上的标志属于某运输公司，想来应该是从某艘远航运输舰上拆下来的。

    那个减速板结构特殊，应该来自于原产三百年前的第二自由联盟国的军用舰。

    还有早在一百年前便被生产商以质量问题为由，在全宇宙范围内召回的型舰控制台……

    一件件物品掠过视野，一条条陌生的信息争先恐后地涌出水面。

    有用的、没用的、无关紧要的……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快得几乎让他出现幻觉——可就在这幻觉的缝隙中，他突然抓住了一抹银白色的光影！

    闻鸷神色微凛，连忙弯腰将表层那些东西全部掀开，一阵哐啷乱响之后，总算是露出了那道光影的全貌。

    那是一块银白色的金属面板，边缘处装有半个感应装置，看起来应该是舱门之类的。

    整块面板均由一种特殊的材料制作而成，呈现出一种天然的银白质感。从它表面的光泽来看，不难想象出它曾经的无限风光。

    但此时此刻，上面却满是疮痍。

    弹坑、撞击、切割……还有烈火烧灼的痕迹。

    闻鸷眼眸发深，心翼翼地将它从一堆废铁中抱出来放在一边，继续闷头翻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来越多的零件被挑出来放到一边，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拼凑出驾驶舱的轮廓。包括他之前和谷寻介绍的芯片在内，某些细的部分也都被一一翻找了出来。

    但翻来覆去地看，他仍然觉得好像却了点什么。

    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应该还有的。

    他冷眼看着面前这一堆破碎的残骸，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胸腔里莫名升起一股暴虐的情绪，像是一簇从深渊里点燃的烈火，烧着灵魂越燃越猛。

    可就在这时，夏正的提示适时响起。

    “十九大人，主人让我提醒你，你还有最后十分钟的时间，如果想要冻死的话，可以尝试直接离开基地呢。”

    现在是夜晚九点四十分，基地外的温度已经跌破个位数，等到深夜则会直降零下。

    ——想要冻死的话，现在离开基地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还能替谷寻省了埋尸的功夫。

    脑海中无意识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得人瞬间清醒。

    闻鸷蓦地一怔，这才惊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连带着他的四肢似乎都有些僵硬。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意涌进肺腑，躁动的情绪再度平静下来，眼底的红意也褪去了不少，“知道了，我再找找。”

    时间紧迫，他也不再分心，加快了手中翻找的速度。

    眼看着时间就快结束，闻鸷心里的弦越绷越紧，明明浑身已经开始冷得发颤，额间却止不住地冒汗，就在他掀动废铁的同时，一个拳头大的金属球顺着坡滚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

    闻鸷动作微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严格意义上来，那东西已经算不上球了。

    高温让它表面的金属外皮变得坑坑洼洼，活像是被人捏坏的橡皮。

    边角处的缺口显示它已经损坏，但也正因为如此，卡槽被锁死，里面的芯片得以幸免于难。

    他俯身将那东西捡起，一股颤栗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是触电一般。原先已经模糊的画面又逐渐清晰起来，也慢慢填补了许多记忆里不曾有的细节。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扭曲，无数陌生的画面一幕幕涌现，仿佛走马观花一般，清晰却不知所云。

    恍惚间，他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看见他与其他人一起面无表情站在星舰的登机口，目送着焦黑的陆地渐渐远去，远方的天空中，战机盘旋如黑鸦。

    画面一转，浓烟滚滚的维修室里，无数身影来回穿梭，一个个重锤落下，到处都是金属敲时飞溅的火星。

    再后来，一张张草稿纷纷扬扬落下，火星落在纸上烧出窟窿，烈焰中，一台高大的机甲渐渐显露出身形，单膝跪地向他发出邀请。

    深邃的夜空、爆炸的火光、飞溅的鲜血、排列的战舰、绚丽的勋章、瞻仰的目光……

    脉搏跳动。

    他紧握着这颗残破的金属球，放在胸口，和自己身上的伤痕紧贴，隐隐能够感觉到薄薄的铁皮之下，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悲鸣与颤动。

    他亲手创造了它，而它也在危机关头救了他一命。

    “谢谢。”

    男人轻声道。

    恍惚间，遥远的星空深处，似乎有谁在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浪大过一浪，近乎排山倒海，他却从中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和力量。

    就像是夜空中散逸的星云，在时空间静静地飘浮着，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

    半个时后，主控室旁。

    狭的房间里，一盏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木板铺就的床上放着一个睡袋，书桌旁，一道娇的身影正在灯光下奋笔疾书。

    寂静中，忽然有人轻轻敲响了门。

    谷寻笔尖微顿，没理会。

    她正在写新的研究方案。

    这一轮种植当中，白菜的表现还不错，但部分品种的茄子却在育苗阶段出现了一些插曲，考虑到去年同品种的种植效果也不太理想，她算着手进行优化培育。

    这会儿她正一边翻看前辈们留下来的笔记和资料，一边具体构思要怎么实施改进，手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又过了几分钟，敲门声再次响起。

    谷寻“啪”地一声放下笔，桌上摆放的农机模型被震得跳了两下，外面的敲门声顿时戛然而止。

    卧室里再度安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继续看。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面的内容太过晦涩难懂，她皱眉盯着书上的文字，迟迟没有动作。

    几分钟后，敲门声再次响起。

    谷寻忍无可忍，冲门外喊：“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

    于是敲门声又渐渐消停下去。

    这回应该不会继续敲了。

    解决了一件烦心事，谷寻却不见得有多高兴。

    她烦躁地呼了一口气，重新捧起桌上的书籍，强迫自己摒除杂念、继续阅读那些枯燥文字，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她还是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一分钟。

    两分钟。

    少女绷着脸，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书上的文字仿佛也变成了一团乱麻。

    可就在这个时候，终端上却传来了一道通讯请求。一遍遍请求超时，一遍遍重新播号。

    会这样做的，除了门口那家伙，不会再有其他人。

    谷寻啧了一声，直接挂了通讯，猛地起身拉开一道门缝。

    她沉着脸站在门后，不耐烦地问：“到底什么事？”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门外的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得略有些沙哑。

    “有个东西想给你 。”

    他低下头，心翼翼地摊开手，露出一张巧的黑色芯片。

    谷寻瞥了一眼，并没有接。

    “这就是你的那个修治疗舱用的芯片？”

    她语气冷漠地道：“这种东西你给我也没用，你自己留着吧。治疗舱的事情我不强求，东西没必要给我。”

    “我既然同意让你接触那个驾驶舱了，里面的东西要怎么用是你的事。你要是不想修了，就麻烦你帮我把治疗舱给原样装回去。”

    闻鸷沉默了两秒，闷声道：“……不是治疗舱的芯片，是跨星际信号传输卡。”

    “我了，没必要给我。就算是传输卡——”话还没完，谷寻突然顿住，意识到了什么。

    她错愕地抬起头，视线终于和男人对上。

    “你刚才，这个是什么东西？”

    闻鸷语气不变：“信号传输卡。只要能够插入跨星际级的信号站点，不需要信号塔，也可以对外发起单向信号传输。”

    换句话来，有了这个东西，他们也许就能和外界联系上了。

    男人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欣喜的神色——哪怕是一星半点儿也好，然而少女却迟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空气突然静默下来。

    半晌，谷寻平静地问：“为什么给我？”

    她抬起头，一双杏眸冷得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逗我很好玩吗？偶尔装个失忆来体验体验生活，应该很有意思吧？”

    闻鸷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沉了下去。

    “不是……”

    男人的声音涩得有一丝发紧。

    他下意识地想要点什么，后者却避开了他的视线，退后半步回到门后，任凭黑暗吞噬了她大半的身影。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门缝中传来少女的叹息。

    “东西你拿回去吧，我不会要的。看在信号塔和农机的份上，我暂时可以不计较。趁着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你最好赶紧离开。”

    她顿了顿，又道：“出了基地之后，一直往西走，有一个星舰港口，虽然宇宙信号塔倒了，但那里的基站或许还能用。”

    “这下，我们互不相欠了。”

    作者有话:

    记录一下，这是闻哥第一次被Master逐出家门。

    让我们猜猜他下一章回得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