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一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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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水北早上是在破沙发上醒来的。

    他扭了扭几乎落枕的酸疼脖子,靠在邻人浇花的水龙头下面洗了把脸,找了个公共卫生间照镜子整理好仪容,赶在程南和程文秋起床之前离开了巷子。

    走的时候,他把破沙发又推回了垃圾堆。

    回家去。

    程水北上辈子跟母亲继父拧巴到十六岁就出门自己住了,后来又和章慈安扯上关系,理所应当地跑到禹南住在了一起。

    他的大学也是在禹南读的。

    程水北没有章慈安那样非人类的天才脑子,高考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大学也只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学校读的普普通通的法学专业。

    然后大学毕业,跟着一个相熟的学长,找了家事务所混日子。

    程水北觉得,虽然自己不如章慈安那么牛,但靠着他上辈子学来的本事,在2005年找份工作活下去还是轻而易举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程水北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印象里江朔当地有名的事务所进发了。

    一上午,程水北跑了四个地方,从事务所到社区,大大和法律沾边的地方他都去试了。

    却没想到都卡在同一个环节——身份证。

    程水北此来不明不白,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什么,又哪儿来的户口本身份证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所以哪怕他把自己的身份证号背得像花儿一样熟练,也只能看着查无此人的系统界面,然后在门卫们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里被赶出去,差点儿被人以挑事儿的名义送到派出所去。

    没有身份证,把程水北能想到的正经上班的路子全都卡死了。

    他不知道冲到派出所主动交待自己是从2021年死过来的会不会被人当成逃窜人员抓起来,只能木木然又游荡回城西。

    张老头弯着腰在理他那积满灰的卖不出去的故事书,程水北站在煮茶叶蛋的炉子前面饥肠辘辘地被蒸汽熏了半天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饥饿的力量过于强大——他茅塞顿开了。

    “大爷,我帮您干活吧!”

    程水北扛起水壶就开始往煮茶叶蛋的锅里吨吨吨倒水,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张老头再一次看见这个认识程南一家的伙子,脾气也好了许多,笑盈盈地拍了拍程水北的肩膀:“老头我可没工钱给你啊!”

    “没事,您给我口饭吃,给个地方睡就行。”

    程水北想好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容身的地方。

    他签不了工作,那租房子签合同肯定也不行,不如留在张老头这里,混口饭吃,往后的日子再细细算。

    这里离家近,还能遇见程南。

    程水北和张老头了自己的处境和想法,摘去了自己死过一回的部分,额外强调了自己没吃没喝快活不下去的可怜境地,顺便自吹自擂了一把工作能力,扬言不要工资,一天吃两包方便面,晚上睡报刊亭里就行了。

    张老头听完了,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拍在程水北后背上的手掌猛一用力,将他推到了报刊亭的后头:“赶紧吃,吃完了把盒饭搬过来。”

    报刊亭后头的泡沫箱子上摆着香喷喷的一份蛋炒饭,程咽了咽口水,回身看张老头,他已经悠哉悠哉地开收音机,跟着唱上了,颇有些老领导的姿态。

    这是同意了?

    程水北不敢细琢磨,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扒拉完了蛋炒饭,将一次性筷子豪橫地往泡沫饭盒上一插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手掌,抱着旁边的一箱装好的盒饭给张老头送了过去。

    十二点,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2005年的外卖哥还没有满街跑,张老头开在闹市街头的这家报刊亭,是来往过路的工人解决午饭的最佳选择。

    程水北从保温的大泡沫箱子里拿出来张老头批发来的盒饭,分门别类在简易桌子上码好。

    他到底脸皮还是薄,几次想要吆喝都没有喊出口,最后只能是靠张老头的破喇叭吆喝“盒饭盒饭,三块五块的都有”,他就默默无声地收钱、装袋、摆盒饭、陪笑脸。

    张老头不嫌弃他,程水北就把这活计做得极为虔诚认真,卖完盒饭还将桌子上洒出来的汤汁也擦得干干净净。

    “不赖,”张老头赞许地看着正埋头收折叠桌子的程水北,“伙子,你叫个啥?”

    程水北头也不抬:“我叫程水北,你叫我程就行……”

    程水北话到一半才发现这个称呼并不是十分合适。

    上辈子在律所,他已经习惯了前辈一口一个“程”地支使他,可张老头口中还有个“老程”,“程”理所应当该属于程南。

    “叫我北吧。”

    程水北仰起头,对着太阳笑了笑。

    张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北啊,要是还饿的话就去吃包方便面。”

    “大爷,我不饿,您还没吃饭吧?”

    程水北收完了桌子,就拿着抹布逮哪儿擦哪儿,生怕张老头嫌弃他不够勤快把他赶出去。

    张老头给自己准备的蛋炒饭被程水北三两口解决了,他自然是还没吃东西的。

    经程水北这么一提醒,张老头脱了腰间的围布,看样子是要离开会儿。

    “北你看着摊子,我回家去吃点东西,盒饭太腻,老头子年岁大了又吃不得这些。”

    张老头指了指报刊亭墙上摆着的形形色色的方便面,确认程水北有能力看好这个几平米的报刊亭后,挎着水壶和腰包,颤颤巍巍地朝着西边走了。

    刚过晌午太阳大得很,路上行人少,来买东西的人也少。

    程水北收拾好,躺在张老头的那张摇椅上准备眯一会儿。

    阳光透过蓝色的印着矿泉水广告词的大遮阳伞洒在脸上,程水北拖着疲累的身躯单是躺着就觉得无比满足。

    他的这副身子,先被章慈安蹂//躏过,又跑来跑去叫太阳晒过,接着帮张老头忙活过,实在是累坏了。

    程水北没眯多大一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买水买雪糕的上补习班的孩儿把他从睡梦里叫醒,再忙活了一会儿,张老头抱着什么东西也回来了。

    程把卖东西的六块五毛钱摊开了递给了张老头,张老头笑了笑,只接过了一块五毛钱,还把怀里的一包东西塞给了程水北。

    “北,拿着钱到街那头的澡堂里去洗个澡,这些是我儿子留在家里的衣服你应该能穿。去吧!”

    张老头手指的地方是商贸区的大众澡堂,成人五块,孩儿半价。

    看着老人旋即转身忙碌的样子,程水北心里酸溜溜的。

    他的确是想好好洗个澡,章慈安弄出来的那些痕迹还没清理干净,又顶着太阳忙活了这么一天,搁在以前,早被有洁癖的章教授嫌弃死了。

    程水北于是不再推辞,接过东西就往记忆里大众澡堂的方向走去。

    程水北足足在澡堂里泡了两个时,一直到管拖鞋的老大爷扯着嗓子催了才慢慢悠悠地出来。

    他换上张老头准备的衣服,将自己那件皱巴巴的白衬衫叠好准备拿回去洗干净——这可是他死前穿过的最后一件衣服。

    收拾裤子的时候程水北才发现张老头如此“细心”的原因——他那条高级的浅灰色裤子上沾着不可名状的白色,还有洇出来的血迹。

    他就是穿着这样一条裤子,来回奔走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