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笋烧鹅+芋头煨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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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嬷嬷是沈琼英的乳母,其子现在应天府衙当差,日子颇过得。沈德清与谢鸾去世后,张嬷嬷同情沈琼英的遭遇,两家常有往来。

    张嬷嬷今日带来了自制的糟茄子和糟鸭舌,笑对沈琼英道:“老身记得姐从就爱吃这两样东西,今年的雨水大,茄子嫩,糟起来更好吃,你回头尝尝看。”

    沈琼英一面令春兰将这两样菜收好,一面笑着撒娇:“还是嬷嬷最疼我。嬷嬷腿脚不好,来一趟不容易,午饭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提前去准备。”

    张嬷嬷豪爽一笑:“别的倒罢了,唯独惦记着姐做的笋烧鹅和芋头煨白菜。哎,年纪大了,嘴却越来越馋,偏偏忘不了着当初在府里吃食,姐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沈琼英忙道:“我吃了嬷嬷的奶长了这么大,现在该是尽孝心的时候了。嬷嬷且稍等,我去下厨准备,一会儿就得。”

    国朝素重鹅肉,向有无鹅不成席之。官场民间宴客,若第一道菜是鹅,证明此宴席是上等宴席。正因为如此,鹅的价格在家禽中也最昂贵,金陵市面上一只鸭子只需二百文钱,鹅却要五百文钱,足足比鸭子贵了一倍不止。

    沈琼英要做的这道笋烧鹅,便是坊间最流行的鹅肉菜,据还是出自上方御食。苏州、金陵一带盛产子鹅,肉质细嫩。沈琼英将子鹅拔毛去除内脏整治好后,斩成大块。冬笋只取嫩嫩的笋尖部分,也切成块。然后起锅烧热加素油,待油冒烟后,倒入笋块、鹅块、姜片、葱段,只听得刺啦一声响,在油温的逼迫下,鹅肉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等到鹅肉炒至七八成熟,沈琼英放入酒、醋和少许花椒,再加入适量的水,放入少许甘草,盖上盖子焖煮,至汤汁收紧,沈琼英舀了一勺汤尝了尝,不咸不淡刚刚好,便可以起锅装盘了。

    深秋的白菜水分足,个头大,与芋头同烧,特别适合张嬷嬷这样牙口不好的老人吃。沈琼英将芋头洗净去皮切成滚刀块,白菜取嫩芯焯水备用。起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姜片、葱段爆香,再加入芋头稍加煸炒后,倒入一个砂锅里。

    沈琼英在砂锅里倒入事先熬好的鸡汤,火焖至芋头软烂,再加入焯过水的白菜芯,撒少许盐、胡椒粉,煮制汤汁浓缩,便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将饭菜摆至案上,招呼张嬷嬷一起坐下,笑道:“嬷嬷请用吧。我特地选了很嫩的子鹅烧这道菜,肯定不会咯到您老的牙。”

    张嬷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姐的手艺那还用,老身今日要饱口福了。”

    张嬷嬷先尝了一块鹅肉,因为加入姜片、酒醋花椒焖煮,丝毫没有禽类的土腥味,口感肥美酥嫩,还有一丝回甘,当真送酒下饭两相宜。又尝了笋块,经过焖煮,它默默吸收了鹅肉的鲜腴,变得清滑脆嫩又鲜香爽口,令人百吃不厌。她不由赞道:“姐这几年手艺见长,这鹅肉做的比少时更出神入化了。”

    沈琼英笑道:“嬷嬷太抬举我了,那里就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呢,不过对火候把握精准了些罢了。做这道菜讲究急火爆炒,不然鹅肉就容易老。”

    张嬷嬷笑道:“我老婆子不懂这些,反正今日只管大快朵颐就是了。”

    沈琼英不大喜欢鹅肉,专注品尝手边那道芋头煨白菜。白菜清甜细嫩,因是用鸡汤煮的,口味极鲜一点也不寡淡,芋头闷得烂烂的,酥软适口。这道菜是很下饭的。把汤汁舀在米饭上,再放上一筷嫩黄的白菜芯,米饭亦变得鲜爽润滑,让人一连吃两碗饭都停不下筷子。

    二人用完午饭,沈琼英收拾了桌子,又沏了普洱茶消食,与张嬷嬷坐在一起谈心。

    张嬷嬷看向沈琼英,似有无尽感慨:“若是老爷夫人还在世,见到姐长成后这般争气,肯定会很欢喜。我记得老爷当初也喜欢吃姐做的笋烧鹅。”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也是我命运多舛吧,幼时受父母天高地厚之恩,长大了却不能回报一二,实在是太不孝了。”

    张嬷嬷见沈琼英情绪低落,忙道:“是老婆子不好,倒勾起姐的伤心事了。姐这般出息,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欣慰的,就不要再自责了。姐如今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张嬷嬷这话呢。”沈琼英也换了笑脸:“不这事了,许哥哥最近怎么样?”

    沈琼英所的许哥哥,是张嬷嬷的独子许含山,如今在应天府衙当快班捕头,很是有出息,张嬷嬷一提起这个儿子,便有不完的话,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张嬷嬷方告辞离去。

    张嬷嬷去后,沈琼英内心却一直不能平静,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

    就在那年春天,顾希言赴京赶考后,沈德清的生意似是出现了变故,那段时间他心情不好,回到家里也少了笑脸,而且时时和母亲出现争执。

    沈均益那时年纪还,不知道父亲的心事,那天沈德清回府时,吵闹着要父亲带他出去玩。

    沈德清眉头微皱:“你乖一点,爹爹这一阵子没有时间,改日再带你去。”

    沈均益偏偏不依不饶:“爹爹你话不算数,明明上个月你答应要带我和姐姐坐船去杭州看西湖的。”

    若换到平日,沈均益还有耐心哄劝几句,可那时他正因生意上的事焦头烂额,忍不住就斥道:“逆子,竟敢顶撞尊长。跟你过我没时间了,怎么就不能体谅?看来还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

    沈德清对儿女一向慈和,沈均益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父亲这么重的话,当下嘴一瘪就要哭。还是张嬷嬷看情形不对,赶紧拉着沈均益下去了。

    沈琼英比沈均益年长几岁,自然也就比他懂事多了,她知道最近父亲有心事,家里的氛围也不好,便下厨做了父亲最爱吃的笋烧鹅,想让父亲心情好一点。

    笋烧鹅做好后,沈琼英想给父亲一个惊喜,听到父亲在书房,也不令下人通传,便拎了食盒找了去。

    刚刚走到书房附近,沈琼英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低低的争执声,她连忙停下脚步躲在一旁细听,原来母亲也在书房里。

    谢鸾的声音虽低,却很激动:“官人,这样大胆的事,你如何不和我商量一声便做下了。”

    沈德清的声音带了几分不耐:“生意上的事我自有主张,你妇道人家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谢鸾稍微提高了声音,她是真急了:“官人,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贩卖私盐是有违国朝律法的,你有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后果,益儿和英儿年纪还,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襟声。”沈均益急急阻止妻子:“你以为我想这么干,不是被逼到绝处,谁会这样铤而走险?”

    沈琼英如今年纪渐长,也懂了一些世故,她听到贩卖私盐四个字,心里便是一跳,连忙仔细听下去,却听到沈均益的声音也开始激动。

    “你那里知道外面的事。我们盐商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就是给官府顶锅的。去年圣上南巡,官府勒令我们捐款建行宫,今年春天久旱不雨,地里收成不好百姓填不饱肚子,官府要修建救济粮仓,又让我们捐钱纳粮,眼看着北面瓦剌战事吃紧,估计还要我们出血,今年又赶上圣上五旬万寿,我们怕是又要献礼。盐税一年比一年高,收益一年比一年少,我又没有金山银山,你让我从那里变出钱来?”

    谢鸾随即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做出违法之事啊。国朝律法明文规定,凡贩卖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你这是不要命了。”

    沈德清也急了:“那我能怎么办,你知道眼下盐政乱到什么程度?官盐皆被一众权贵把控,我明明有盐引却买不到正盐,只好靠以前的老本撑着。这些年你也知道,咱们外面虽然光鲜,内囊早就尽了。若不是做生意要维持体面,我早就不想要这花架子了。”

    沈琼英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沉,也没心情给父亲送晚餐了,匆匆向外跑了出去。

    谁知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母亲谢鸾面带泪痕走了出来,发现女儿远远的也在,忙叫住问:“英英,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琼英竭力忍住内心的波澜,回转过身来勉强笑道:“我来给爹爹送晚餐,看见娘和爹爹有事情要谈,便不扰了。”

    谢鸾凝视女儿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你爹爹现在怕是无心用餐,我们在书房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吗?”

    沈琼英见母亲这样,也不再掩饰,眼圈也红了,急急问道:“娘,爹爹真的做下违法之事了吗?我们沈家,真的窘迫到了如此境地吗?”

    谢鸾深深叹了口气:“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其实瞒也瞒不住。这些年来我与你爹爹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才到了今天这个地位。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我们盐商向来没有根基,兴衰荣辱只凭官府一句话,要倒也是很快的事。如今家里银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能不能应付过去,娘心里真没有底。”

    “娘。”沈琼英急得掉下泪来:“贩卖私盐后果真的这么严重吗,如果爹爹此时去自首,还来不来得及?”

    谢鸾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傻孩子,这不是你爹爹一个人的事,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初彷徨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天色渐渐暗下来,春兰悄悄走过来点灯,满室皆晕染了微弱的光线,沈琼英方如梦初醒,只是逝者已矣,生者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