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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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风起,桑柔穿着单衣,风吹进骨里。她起身,没有再看一眼那些金银物什,准备进屋。

    还未掩门,身后突然响起林司炎的声音。

    “这些叶子垂帘都是你做的吗?”

    桑柔沉默地点点头。

    他又道:“精致得很。”

    她皱眉斜了廊下那些已死的枯叶们一眼,实在觉得这夸赞有点生涩。

    林司炎见她这神色,咳了两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之前误会你?我……”

    “侯爷多虑了。”她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林司炎仓促接道:“不会,桑家博施济众,这是你应得的。”

    “我想斗胆问侯爷一个问题。”

    “请讲。”

    “我醒来以后,侯爷曾问我,对您是否熟悉,那侯爷现在能确定,我是您的故人吗?”

    林司炎垂目,语气里分明有些踌躇,“你应该是。”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况且,桑家女儿与侯爷实在是云泥之别,何以为故人?”

    “你是桑老爷子在经商途中收养的,那地方,恰好是我故人所在之处。”

    “是很重要的故人吗?”

    林司炎抬头看着她,没有话。

    桑柔见他如此讳言,转回正题。

    “侯爷,我失忆了,而且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再记起这一切,那我可能就不是她,您能理解吗?所以我方才,德不配位。”

    这话有些凶险,但是现下这情形,不破不立。

    “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先留下养伤,好吗?”

    这是头一次,桑柔见他这样温言好语的焦急模样。

    沉默持续在两人中间几个瞬息。

    她松眉,轻轻笑了笑,“侯爷要不进来喝杯热茶?”

    林司炎也松了口气,点头道了声“好”,跨进了屋。

    屋内依旧清简,朱玲珑一向谨慎微,至今守着他当初那句“不可靠近”。

    林司炎皱眉环视了一圈,“给你换个院子可好?这里离主屋远,如今春寒还是冷了点。”

    “谢侯爷,这里已很好了。”她背对着她倒茶,声音有些低,“我只是想求侯爷一个通行,可以出府去瞧瞧。”

    桑柔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我来西京快半年了,还不曾见过模样。”

    林司炎立时接话,“好,需要什么找我便是,我有一仆从,名桓安,你找他也是一样的。”

    他又想起什么,问:“我见门口那些捐赠你都不曾动过,需要我帮忙去变现成商票随身吗?”

    “金银身外之物罢了,况且,那些是……家父的福报,我想改日有机会,将它们再施与他人罢。”

    她转过身来,将热茶递到他手里,温度将好供暖手。

    林司炎点头,追问:“你还记得你父亲吗?”

    她诚实地低眉回他:“不记得了,我醒来的时候,在进西京的马车上,然后就被卖进了怡红楼。”

    提及这段经历,暗卫早已调查清楚,林司炎太熟悉其中的细枝末节,不忍再提。

    见他眉间不忍,桑柔倒神情释然,“起来,我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洗过这么多衣服。”

    她话毕,落下沉默。

    桑柔抬眸看向林司炎,没想到他正怔怔地看着她,她以为自己错了什么,忙低头抱歉。

    “是我失言了。”

    林司炎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冰冷指尖捏住她的下颚,她不觉瑟缩了下。

    他眸间暗沉,盯进她眼里,声线低抑,“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时间凝固般,桑柔大气都不敢喘,眼神躲闪着摇头。

    林司炎垂下眸去,失望尽露,收回手去。

    他恢复到克制而温和的低语,颔首道:“失礼了,你好好休息。”

    没待她回应,立刻起身。

    初春的寒风掠过,门外竹林的潇潇声里,有轻轻的关门声。

    林司炎的嗓音冷漠低沉。

    “拿我令去锁金殿找白子夜,要恢复记忆的方子,要快,他若给不出,把人给我绑来。”

    暗卫悄无声息消失在号令后。

    林司炎手上开暗卫递来的火漆竹筒,纸条上书:明日亥时入宫。

    没有点灯的室内,光线随着天色逐渐黯然下去。

    桑柔还垂着眸,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方才林司炎眼中的狠戾反复播放。

    许久,她转过身,趴回床上。

    思绪混杂,情绪渐淡。

    一个温暖而柔和的笑容却逐渐清晰,明媚如光的白衣少年。

    她把自己困在被子里,逐帧去听自己的随着氧气渐薄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有个强烈的愿望随着窒息翻涌上来——

    她想知道他的名字。

    林司炎知道。

    有了这个目标,桑柔几乎没有迟疑。

    她掀开被子,喘了几口气,赤脚下床点满灯烛。

    院子里所有的金银财宝被她快速分类,分别记录成册。拿着册子,拦住一过路厮,问桓安所在。

    她一路走一路询,没注意到下人们略带怪异的目光。

    桓安正守在一屋子外头,见是桑柔,轻轻颔首。

    “请问是桓安吗?”桑柔礼貌问他。

    “是,姑娘是来找侯爷的吗?的去帮您通报。”

    未等他话音落,里面传来林司炎的声音。

    “进来吧。”

    她推门进去,余光环视内里陈设,仿佛真有些熟悉感。

    林司炎朝她招手道:“来。”

    视线却突然停住,他皱眉问:“怎么没穿鞋就来了?”

    桑柔惊着往下看去,这才发觉因为过于专注,竟忘了这茬,顿时有些发窘,捏紧了手中的册子,嗫喏道:“抱歉,我……”

    “你别动。”

    林司炎三两步跨过来,横抱起她,将她安置在书房的卧榻上。

    她轻软的呼吸无意扰在他耳后,丝丝麻麻,不由背脊一僵。

    他低声劝她,“下次不要这样了。”

    “知道了。”

    “急忙找我前来,何事?”

    桑柔敛神,递上册子,很是郑重,“这是我方才整理的那些捐赠,想麻烦侯爷借我一两个人手去典当,我想借着那些金银,开个粥棚救济贫苦。”

    林司炎没接册子,也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心思不错,只是有一点,那点金银,够你施粥几日,你可有数?”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不仅其表。

    桑柔被问住,一时语塞。

    “你这份心是好的,只是纯粹施与,无穷无尽。”

    桑柔垂眸思忖,明白了他表达的意思。

    还有更深层的问题,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资源不足导致的底层百姓内卷。

    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实现阶级跨越,制度使然的贫穷之下,慈善只是工具,无人求其结果。

    桑柔尚不了解寰辕的经济情况,无从判断。

    她便提议,“我有个主意,烦请侯爷指教。开一间全作慈善的店,为有需要的贫苦之人提供工作机会,酬劳每日结算以令他们能免受囊中羞涩之苦。店不必求利润,只求能救济即可。有善心的顾客愿意来消费,也是为善缘添砖加瓦。”

    林司炎挑眉一思,点头认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西京开店行情,想来侯爷的对,那些金银物什,可能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无妨。”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音一顿,“钱别担心,我借给你。”

    那年,也是在这间屋子,他们聊起将来。

    少女手舞足蹈地描绘了这样一间店,要每日坐着摇椅晒太阳扇蒲扇吃西瓜,着着,又突然委顿下来,计算着金银不足。

    林司炎哼哼道:“我给你不就行了,本少爷的钱就是你的。”

    少女皱眉,“才不要你的钱,我就是要靠自己。”

    林司炎略有些失神,抬眸却见桑柔正在拽卧榻上的锦绳。

    她将绳系在一旁的木轴上,转动木轴,顶上的帷幕就开始轻轻扇风。

    这装置极为巧妙,当年他都是看了一会才明白如何使用,她却直接上手。

    他眸间瞬时暗潮汹涌,眯眼俯身撑软塌上,将桑柔禁锢其中,他的声线有些微的颤抖。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桑柔被这窒息的气压压得心脏生疼。

    她好想推开他,起身大吼“真的失忆了啊啊啊”。

    但是,桑柔什么都没。

    她只是慢慢抬眸,带着一些瑟缩和柔弱,触进了他琥珀色的眼里。

    因为,她回忆起了今天来林司炎书房的目的。

    面对这样强势的人,只有以退为进,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她又微侧下头,嘴巴抿起,声线掺进丝丝委屈。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司炎的呼吸凝滞在这一瞬息。

    垂着眸的桑柔,没有看见他眼里的不甘。

    僵持了半响,他才起身,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语气如常,“稍后我会交待桓安去做刚才好的那些事,钱你直接跟他支取即可。之前你见过的黑衣人,我都撤掉了,你以后可以自由进出林府。”

    一墙之隔的屋外。

    朱玲珑被桓安回禀了侯爷在忙以后,提着点心盒子,准备离开。

    她鬼使神差地转头,远远一瞥,看见屋内两个交叠的人影。

    初春的夜风吹过她的发丝,黑夜将她的身影衬得弱,朱玲珑驻足了许久,才缓缓离去。

    西京是寰辕的皇都。

    常言道,西京的屋舍随意倒下一片,必能压住个一官半职。这话丝毫不假。

    在遍地权贵的西京城里,林司炎可以是个特别的存在。

    西京民风开放,年轻少女眷恋男色,大多滥情,俊美男子在她们眼中就像花月。

    迟早花凋谢,常有月盈缺。

    少女们的一致想法是,如果只是迷恋一两个皮囊美色,未免太浪费时间。

    商贾财阀深谙其理,所以城中不但有给男客光顾的舒畅阁,也有假借胭脂铺名义给女客流连的醉香居。很是公平。

    上至达官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无不醉心于春光灿烂和声色犬马中。

    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能明白年轻人这种堕落,摇头大叹一代不如一代。

    林司炎因在他十八岁册封礼上,以一袭锦缎黑袍、面如冠玉的形象亮相于西京少女面前,一下子炸了西京美男榜,成为史上封神速度最快的榜上嘉宾。

    立时,无数写满相思诗词的帕子开始飘进林府。

    整个林府却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连送菜车夫的嘴都撬不开一点有用信息。

    终于,在册封礼后一个月左右,林府大门口张贴告示,上书大字:请西京千金们明日午时前来一聚。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翌日,西京少女们扮得花枝招展,如约前来。

    没曾想,别见林司炎,连门都没让进。

    厮见人差不多塞满了林府门口,对众人恭谨地行了个礼,直接在府门口支了个火盆,另有厮拿着一个大木盒,开木盒,里面堆着满满的帕子。

    厮拿起帕子,开始一张一张地大声诵读上面的诗词。

    帕子上绮丽而娇羞的愿望连同着少女们的闺名一道,飘进众人耳里。

    念完一张,烧一张。

    每张帕子都是一个少女的梦。

    顿时,林府门口宛如修罗场一般,每位被叫到名字少女的心被一刀一刀凌迟。

    真,少女梦,火葬场。

    她们亲眼看见自己的梦如何被不带感情地羞辱。

    这场表演,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到后来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整条街几乎都被堵塞。

    现场一众少女气到发抖,在止不住的窃窃笑语中,无数少女羞愤离场,留下满地心碎的狼藉。

    经此一役,“林司炎”三个字就成了西京少女的禁忌。

    有谁在公众场合听到“林司炎”三个字,一杯热茶泼在脸上都是常事。更有甚者,悄悄造谣林司炎有断袖之癖。

    两年过去,这场传奇仍旧被绘声绘色地相传在西京人的茶余饭后里。

    奇的是,一改当年的群愤,有部分少女反而开始觉得,林司炎这样极端而乖戾的美少年,要是被他爱上,定能一生一心一双人,因为这样明目张胆公然拒绝一切女性的男子,实在世间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