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段嘉月当时的位置,确实是可以看见秦风来的,她落水的时机卡得非常好,明她的出发点就是借落水来陷害她。
胡含烟可以和段嘉月同时出现在那里,明她俩都有轻功,胡含烟家里本就是武将人家,她的武功功底想必也有,一般人想来很难伤她。
但是那日她的表情如此惊惧,难道推自己下水的,另有其人?
来人是等秦风入水后才下手,明此人武功在秦风之下。
或者,是秦风也认识的人?自己初来西京,又为人谨慎,应该除了段嘉月,没有在明面上得罪谁,莫不是林司炎的旧敌,或是桑家昔日的旧怨?那日自己又是如何出的水、被得救的呢?
桑柔此刻坐在廊下拿着一本书出神,心里千思万绪,想不明白。
院外突然有些声响,秋月进来报,是侯府来人了,想请人进来明。桑柔点点头,秋月便将人领了进来。
来人是侯府门房,山外山门口坐着一褴褛的孩子,厮赶他不走,问话又不回,实在无法,厮念姐平日心善,若是遇着这样的直接报官,恐怕姐责罚,所以先报过来问姐如何是好。
桑柔一听便知是元生,心道不好。
自己这几日没去店里,竟忘了他。心里愧疚难当,又思及秦风认识元生,所以索性先斩后奏,请秋月去店里将元生接来。元生见过秋月,这样能令元生少些戒心。秋月跟着厮去了。
她又令春桃拿着银子,去对门酒楼置办几个菜,还要多买几个馒头,也不知孩子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饭,馒头总是能先缓解低血糖。又令她去最近的成衣铺子置办两身衣裳,再买些跌的药。春桃也蹦跳着去了。
手里的书看了一早上都没翻过题序这页,桑柔索性抬眼看看天,她眯着眼,用手指间隙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日光,突然一个身形盖过了光,一双星目出现在她眼前。
正是秦风。
他拉下她的手,一张笑脸便尽数展现在她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又将手里的油包放了,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一边埋怨道:“手怎么这样凉,春桃秋月呢?”
提起春桃秋月她就想起自己先斩后奏的事儿,正要开口,秦风将一块酥皮点心塞在她口中,笑眯眯道:“排了一早上呢,我看别的姑娘都喜欢,你先尝尝。”
段嘉月曾央他去给她买这春风斋的奶月桃花酥,他皱眉拒绝,“你让你下人去不就行了,要多少有多少。”
等他自己亲自去了,却没想到这家竟是真正难排,一早上排到还只能限购两包,气得他差点把铺子砸了。
好在此刻面前的姑娘嚼着点心,眉眼弯弯,好像很好吃的模样,也算是值了。
桑柔哪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只觉着特别像带着点桃花香的奶黄酥,香香甜甜。
她鼓着腮帮子,眉眼心起来,道:“那个,我做了件事,想跟你个商量。”
“。”
秦风自己也拿了吃了一口,甜腻腻的,很是不喜,便扔一旁了。
“元生在我的铺子外面无处可去,我这几日还不能去铺子照看,想将他接来你府上住几日,不知道可不可以?”她没等秦风反应,马上又接,“你要是觉得不行也没事,我就是等会见他一面,便再找个客栈令他住着。”
秦风歪着头,靠近了些,盯着桑柔,盯到她悄悄退了一分,他才从她嘴上擦来粘住的点心屑,往嘴里吃了。
他眉眼带了几分委屈,“你将别的男人接来,我可怎生是好?”
“那……那我令他出去住着,我腿脚不便,借你这府上一会便可,我只是担心他这几日又是风餐露宿。”
秦风失笑。
“傻瓜,怎就吓成这样?”他摸摸她的脑袋,“以后我这王府你想怎样便怎样,权当你自己家,这种事自己做主便可。”
自己家里……桑柔听着这话,脸红了一半,忙低下头,慌忙地将半块酥塞了。
为了破这个气氛,她又问:“你昨日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让白子夜瞧了?”
秦风再道“无碍无碍”,却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什么,忙捂着后背夸张痛道:“哎呀好像又有点儿痛。”
桑柔见状忙要起来帮他看看,又惋惜昨日竟没叫白子夜瞧了,生怕落下什么顽疾就麻烦。
秦风按住她,俯身笑嘻嘻问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阿柔能不能应我件事儿呀?”
她忙点头如捣蒜,但见他这模样便心知确实无碍了,只觉着好笑,便顺着他的话,“什么事儿你。”
秦风只笑道保密,便再也不提了。
秋月领着元生很快来了。
孩子还是一身的土,只是眼神没有那日那么防备,不过见到秦风,还是不敢看他,想来那日秦风那脚踹狠了。
桑柔起身不便,便对他伸伸手,笑问道:“元生吃饭了吗?”
元生舔舔嘴唇,垂着头没话。
此时春桃也回来了,抱着一堆手里又提着,秋月忙接了。桑柔忙道:“春桃你先带元生去吃饭,若是不够再去买,别省着。”
秦风皱着眉看着眼前破落的孩子,转身不知去何处了。
去了好一会儿,他抱着一堆东西出来,散了一走廊。
桑柔细细瞧了,竟是些木剑沙袋这些,她马上领悟,心知秦风是有意要指点这孩子一二。
抬头却又见到秦风面无表情,深觉可爱。
过了一会,元生和春桃也过来了,她感觉还没一会儿功夫,便疑问春桃:“怎么吃得这么快?”
春桃挑了挑眉,无奈道:“姐,奴婢点了一条鱼、一个肘子、一份排骨、一份茄汁炖蛋,还买了五个大馒头,实在不是奴婢点得少。”
“元生吃饱了吗?”
孩子还是垂着头,舔舔嘴唇,点了点头,低声道:“姐姐对不起,我把你给我的银子弄丢了。我知道那是姐姐的铺子,我穿着这样在门口给姐姐丢脸了。我后来……我后来没有在门口,只是蹲在桥洞下,没人瞧见我。”
秋月忙插话道:“奴婢去的时候,确实门口不在呢,还是柳五跟我去桥洞下看看。”
桑柔蹙眉,看回元生,“这有何妨?是姐姐没有顾着你,叫你挨饿受冻了。姐姐跟你句抱歉才对。跟姐姐,你的银子怎么丢的?”
“客栈老板我银子没交够,从我身上搜刮去了,将我赶出来了。”
桑柔大惊,那日她明明替他交了两日房钱六百文,又给了三两银子。这才多一日,怎就不够。
秦风在她身旁坐下,按住她的手,对她摇摇头。
他转头对元生问:“那你可知,客栈老板为何赶你?”
元生摇头。
“你既知道你穿着这样在你姐姐门口丢了脸,那你穿着这样在客栈里走动,客栈老板如何想?他会觉着你影响了别的顾客,影响了他店里的形象。”
元生领悟,低下了头。
秦风又道:“这世间就是如此,以貌取人,你要立足其间,便得随着这些破规矩,这银子,是你的学费。你要好好活下去,就得有本事,不能叫别人欺负了。臭子,去把地上的沙袋拿来。”
桑柔沉默,这样公然明抢一个孩,实在不是道义,可是秦风的每个字,都没有错。没有本事,就算元生此刻将客栈告了,客栈本就与当地官府有所往来,每年还要纳税,找个理由便能过去。可是元生呢?他没有背景,就只能看着他们颠倒黑白。
元生抱着沙袋回来了,因为太重,孩子抱着还有些吃力,但是他硬生生地顶着气,没有一个“不”字。
秦风挑眉:“你将这沙袋在你房中挂着,每日早起先蹲一个时辰马步,然后把手腕用带子绑了,沙袋练力气。木剑你也拿着。”
春桃秋月元生三人随后散了。
桑柔来了好奇,问他:“秦风你武功是跟谁学的?”
“我时候,宫里有武术师父,大概五岁不到跟着学,这样开的蒙。”
“后来呢?”
秦风眼神躲闪了一下,“后来?后来我就成为绝顶高手了呀。”
桑柔深深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低头又拿起了书,没有再问。
林司炎下了朝,带着桓安便往骊郡王府来了。
通报过后,便往桑柔这边来,见她醒了,问:“怎么伤的?”
桑柔笑着安慰他,“侯爷,我不心落水,水里刮到的,无妨的。”
秦风坐在角落,歪着头,白扇一拨,眯眼笑看着二人。
林司炎心知,白子夜既道了“好好养伤,恢复如初”,便是真的无碍,也没有细究桑柔话里真假,连声道:“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让春桃秋月通报。”
秦风“咳”了一声。
林司炎这才发现他,轻皱了下眉,转身对着秦风深拜,“昨日谢王爷替舍妹挡了罚,只是……郡主对您心思匪浅,还请王爷此事过后,不要再与舍妹往来了。”
秦风又歪了一边头,垂着眸子,没有回答,就任他这样僵拜着。
半响,他才幽幽开口,“林司炎。”
林司炎熬着腰也没有听到秦风喊他起来,这又听他摒弃礼数直道他的名字,便索性径直起身来。
他立时居高临下,看着秦风,又重复了一遍,“秦风,这是第二次,我警告你,离桑柔远点。”
秦风无视他的压迫,冷笑一声,“林司炎,你可能在陛下身边太久,远离市井,都听不见坊间传闻了,你可知,坊间怎样传你和你的义妹?”
站在门口的桓安一惊。
那日在书房中两人交颈的画面他也看见了,然而秦风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心悸——
“你不去好好管住你府上人的口舌,护住你这妹妹的清白,反倒是来抓着本王不放。
“本王与桑姐交谈甚欢,如遇知己,桑姐与本王相交,他日若遇良人,本王自会替桑姐斟酌。这难道不比你这鳏寡孤独、醉心朝堂之人更能为兄为长吗?”
林司炎被他这番话砸懵了。
他想回怼本侯与义妹清白,他想回怼自己才是兄长将来要为她操持婚事。
不知为何,林司炎像被掐住脖子一般,一句都不出。
桑柔静默听着,心里却不解。
自己出现在西京的目的,不就是被推向林司炎,努力成为林司炎的亲近之人,好叫秦风背后的势力寻着林司炎的软肋吗?
如今秦风这番话,虽句句澄清与她的关系,但是也句句将她推离林司炎。
她垂着眼睫,视野里只有两人的衣角,光照进屋内,在地上,将两人的衣摆劈成一光一暗。
林司炎沉默了半响才开口,没有解释,也没有接秦风的话。
“桓安。”
林司炎这回应却叫秦风皱紧了眉。
桓安被叫了名字,忙一激灵将手里的物件呈进来,递到桑柔面前。
他轻声道:“这是朱姨娘托侯爷带来的,怕春桃秋月没有准备齐全,这是猪脬缝的冷水袋,可以镇痛。怕您有伤睡不安稳,这是凝神静气的熏香。”
桑柔瞧着,想来是朱姨娘连夜缝制的,冷水袋外面裹的软纱上刺绣的针脚并不十分规整。
她心里是有些复杂的,这样对她的朱玲珑,真的会去传她和林司炎吗?
传了林司炎这样的名声,一来林司炎心里只会怀疑厌恶朱玲珑,二来侯府迟早会有当家主母,朱玲珑的身份,就算用尽了心思,林司炎正妻的身份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朱玲珑这样心谨慎,怎会想不明白这一层。
然而林司炎却没有这样弯弯绕绕的女儿家心思,他心里对朱玲珑好不容易积起来的一层好感,就这样被秦风吹散了。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桓安呈着的东西,对桑柔道:“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哥哥过几日来接你回家。”
着便带着桓安离开了。
春桃秋月去沏茶的功夫,端着茶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林司炎冷着脸出来,忙心退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再一会儿,俩人就听见屋内的声音。
“我心里琢磨,这不是朱姨娘传的。”
秦风笑笑,“阿柔,知人知面不知心。”
越来越多的不解压在心里。
晚饭后桑柔便遣散了春桃秋月,令她们去看看元生如何,理一下他的伤,诸如此类。
她自己拿了张椅子,坐着院中,看着夕阳发呆。
暮色沉沉,浓云如畸形的怪兽,被金色的黄昏衬托得既丑陋又神圣,将万物拖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秦风拿着两壶酒走来,见她发呆,便没有扰,自顾自喝起了酒。
“秦风,你可不可以,不骗我?”她轻声地心开口,又补充道,“以前骗我没关系,我觉得你既然把我当朋友,以后可不可以,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过你。”
秦风喝了一口酒,又温柔道:“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
“谢谢,”她感激地笑笑,“我和侯爷,没有什么。”
“我知道。”
她转头看他,秦风也回望她,笑道:“傻丫头,是不是一直跟你,不要想那么多,来,我带你去看西京夜景。”
不待桑柔答应,他已将她抱起,点了轻功,一晃就上了屋檐。
此时春桃正回来,秦风见了,便朝下道:“借你姐一会儿,你们自行去休息。”
两人上了王府角楼,瞭望台宽敞,正有两把椅子在其中。
一人一椅坐了,随意偏头,西京夜色便在落日后陆陆续续的点灯中绽放了模样。
这一幕令桑柔想到飞机快落地时,自夜空俯瞰上海的情景。
秦风递来一壶酒,道:“你有伤,但是看夜景哪能不配点美酒,这酒名春风十里,度数极低,且尝尝。”
桑柔浅啜了一口,冰冰甜甜很是好喝,没有很浓的酒味。
他给她往南指,“那里是皇宫,秦曼蔓那丫头关了禁闭,想来现在贵妃娘娘宫里。”
“是因为落水之事吗?”
“她那日借着大考过了,去寺里还愿的名义出的宫,结果被陛下发现在锦鲤湾放风筝,你觉得呢?”
桑柔失笑,果然是秦曼蔓的风格,又听他道:“段嘉月的母亲是太后的亲妹妹,生了段嘉月以后,舍身救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所以陛下,总是偏爱段嘉月一些。”
“想来长公主还在陛下面前了些段嘉月的坏话,这才被关了禁闭。”
秦风挑挑眉,转头笑着看她,不置可否。
他便又接着给她往南指,“那边灯火通明的一条街,是你和白子夜第一次在一茶居吃饭时,看见我的地方。”
桑柔一惊,嗫喏道:“白公子与你了……”
又听他将要谈起他的风流韵事,耳朵竖得高高的,只听见他道:“青萝,你可能曾见过的,在怡红楼的时候。”
怡红楼?那个扔了一把匕首给她的女子?桑柔转头睁大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
秦风继续解释道:“青萝本是西京有名的乐师之女,一家惨死,我只救下了她,之后我便给她买了个院子,赠了些银子,令她安生度日。谁知半年后她竟成了舒畅阁的头牌,见了我,便自请要当我的耳目,我拗不过她。那日你见着我,正是她要与我些事情。”
他笑看着还在蒙圈里的桑柔,觉得软绵绵像兔子一般可爱,又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喝了口酒,道:“还有什么要问的,且问吧。”
她垂着眸,也喝了一大口酒。
心里最深的那个问题在桑柔心尖上反复捶,呼之欲出。但她也揣测,如果她真的戳破了,以后和秦风,是不是就要陌路。
她生来,就是在黑暗里摸爬滚的人,从来没见过光明,没想到第一次见,就上了瘾。
夜风渐凉,发丝盈盈起舞,在两人之间纠葛。
秦风低侧过眉目,俊美的轮廓在灯火下映衬地愈发清晰。
他见这发丝缠绕极美,便伸手,用指尖绕卷了一缕她的。
此时,喧嚷的西京夜景,突然被尖锐声划破,陆续有“咻咻咻”的声音自四下响起,随后是短暂的宁静。
“嘭”。
一息之间,壮硕而瑰丽的数十朵烟火环绕着两人,绽放在西京的夜空中。
整个夜空被瞬间的璀璨照亮,星星点点的光从黑暗里出现,又自自在在地落下。
像是姹紫嫣红的花儿从花园中被搬来一般,绽放在桑柔和秦风面前。
斑斓的夜空里,风将两人的发丝缠得更近。
秦风声音里含着笑,“那夜送的花仓促,我总觉着,还是要补一补,那日的遗憾。”
浅浅的春风十里,四散在烟花雨里,这一刻好像突然涌上脑中、奔入心头,竟将她推倒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