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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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瞬息, 很快消失,当那双眼睛从滕玄清身上离开时,周遭的环境也开始发生变化。

    空洞而黑暗的世界中,燃起一簇摇曳的火光, 将清冷的黑暗照亮了。

    滕玄清迈开脚步朝那火光走去, 烛光照耀的片空间在她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

    灯下有一张桌子,上面铺满了书画, 滕玄清走到桌旁, 一幅画忽然从桌上滚下来, 在她脚边展开。

    她顿住脚步, 双眼猛地瞪大。

    这幅画是个半成品,画面中只寥寥勾勒的几笔,却令滕玄清心神一震。

    她认得这幅画完成之后的样子。

    是琴弋。

    听闻凌云剑阁极善攻心,滕玄清原不以为意,如今却算是明白了。

    她捡起那副画,将其摊开放在桌上,取笔研墨, 就着这幅画已经留有的笔迹补完剩余的部分。

    当她最后一笔落下时,那画上的人忽然动起来,抬剑一转, 剑刃直指滕玄清的眉心。

    其剑来势汹汹, 滕玄清却不躲不避。

    剑尖急停, 蜿蜒的墨迹扭曲溃散,竟化作一团金光钻进滕玄清的脑子里。

    “碧落剑心,黄泉一梦。”

    滕玄清喃喃自语。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剑招中暗藏的剑意能引动人心中的执念,诱生心魔, 是诛心之剑。

    周遭场景再次变幻,桌上的油灯倒了,星火点燃书画,大火顷刻间将黑暗燃尽。

    一道人影出现在火光之中,从狼藉的桌上捡起燃到一半的画卷,转头看向滕玄清时,眼中尽是失望与痛恨。

    滕玄清身处火光之中,却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热,倒像是被一盆水当头淋下,冻得浑身止不住颤抖。

    这一切在她眼中都格外虚妄,哪怕明知那人只是这凌云剑阁中的幻象,她仍旧为那冷厉的目光受伤。

    “清儿,为师养你十余年,是时候将这条性命还回来了。”

    着,邝凌韵便举起手中之剑,直直朝滕玄清刺来。

    滕玄清的手握住剑柄,却半晌没有作为。

    她眼中透出挣扎,泪水汩汩而下。

    只要她一剑斩开邪妄,这场试炼就能继续下去,不仅可以得到剑阁试炼中的机缘,也能破开执念,斩灭心魔。

    耀眼的火光将邝凌韵手中的剑映红。

    剑芒越逼越近,滕玄清攥着剑柄的掌心已被汗水濡湿。

    锃一声响,剑刃离鞘半寸,戛然而止。

    邝凌韵手中之剑毫无滞涩地刺进滕玄清的心口。

    滕玄清面色惨白,明明一切都是幻象,剑身从她身上穿过,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但她却感觉自己心里当真被捅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窟窿。

    她的剑是师尊所赠,师尊于她,不仅有再造之恩,更是她藏在心底偷偷恋慕的人。

    若死在邝凌韵手中,她也算有个归宿了吧。

    双眼缓缓闭上,泪水跌落,穿过剑身,没入虚空。

    周遭火光如水纹般波动起来,邝凌韵的面容也渐渐扭曲,溶解,消失。

    滕玄清呆滞地站在剑台中间,清风拂过,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青云山上人声鼎沸,她很快就吸引了剑台上凌云宗弟子和长老的目光。

    “紫霄宫的弟子,竟然这么快出来了。”

    “她好像只上了第三层。”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她是怎么拿到交流名额的?”

    “……”

    身旁之人议论纷纷,滕玄清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剑台。

    心之关,她过不了,也不想过。

    许阳面色复杂,这样的状况也出乎他的意料,但见滕玄清似乎格外沮丧,许阳也不好多什么,本想安慰几句,滕玄清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似的,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现在时间尚早,但剑阁试炼已经和滕玄清无关了。

    王书棣和华煊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华煊进入剑阁第四层,王书棣则闯入第五层。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几名凌云宗弟子也出类拔萃。

    王书棣得知滕玄清只进到第三层就出来的时候非常惊讶,倒是华煊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王书棣不知如何宽慰滕玄清,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突然提议去饮些酒。

    听一醉解千愁,滕玄清不知真假。

    往日师尊烦忧之时,的确对月饮酒,但她醉了,嘴里念叨的,仍是旧时红颜。

    滕玄清应了王书棣之邀,在青云山上举杯邀月,华煊不与他们同流,剑阁试炼一结束,便跟随许阳下山去了。

    王书棣本意是让滕玄清舒缓一下心中郁结,区区剑阁试炼,不足挂在心间。

    然则滕玄清第一次在青云山上喝酒就选了醉仙人,稍饮几口便有了几分醉意,一壶酒下肚,她走路都偏偏倒倒起来。

    醉醺醺的滕玄清不知哪里来的怒火,忽然一把摔了酒壶,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朝山下走。

    王书棣连忙追上去,欲将滕玄清送下山。

    眼见着滕玄清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王书棣上前一步,探手搂住滕玄清的胳膊,将她往怀里护。

    而醉酒后的滕玄清一点也不领情,推搡了两把没将王书棣推开,她竟抓起手里的剑抵住王书棣的喉咙,冷眼瞪着他:

    “撒手。”

    王书棣哪里晓得滕玄清那么容易喝醉,好心当做驴肝肺,也觉得滕玄清简直无理取闹,但他又不能同一醉酒之人较真,只好松手,任由滕玄清独自下了山。

    滕玄清不愿与王书棣同路,于是另选了一条道,山道上空阔寂静,偶有蝉鸣之声,凄凄切切,婉转凄凉。

    本以为一路上遇不见什么人,她能安安静静地独自待一会儿,却不想没走几步,便见前边不远处凭空出现一道倩丽之姿。

    是凭空出现也许不恰当,那人像是站了好一会儿,只是她走近了才发现罢了。

    她眼中酒意尽去,来人走近,滕玄清心头一动,便猜出此人身份。

    “晚辈紫霄宫滕玄清,见过前辈。”

    滕玄清立即站定,双手抱拳朝一心行礼,哪里还有先前醉意朦胧的样子。

    “你看起来心绪不佳,可是因为今日剑阁试炼失利的缘故?”

    一心微笑问道。

    “不。”滕玄清摇了摇头,“是因晚辈心思繁杂,犹豫难安,才误了这等机缘,浪费了一个名额,还请前辈恕罪。”

    “你不必向本座赔罪,毕竟名额给了紫霄宫,就算你们不来,本座也不会让我宗弟子顶替,不过……”

    一心抿唇一笑,待滕玄清朝她看来,才道:

    “你可能需要想一下回宫之后怎么交差。”

    “唔。”

    今日之事必定会被师尊知晓。

    但师尊,又怎会在意她在剑阁试炼中的成绩呢?

    滕玄清心中苦涩,长睫微垂,默然不语。

    “你有心事?”

    一心又问。

    滕玄清未答话,一心不再勉强,遂道:

    “一起走走吧。”

    滕玄清点头,落了两步跟在一心身后,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贵宫宫主,近来可好?”

    一心再次开口。

    滕玄清觉得这位前辈奇怪得很,但她已从刚才的对话中判断出此人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便毕恭毕敬地回答:

    “宫主近来正在闭关,想必不日出关之后,修为能更加精进。”

    一心闻言一笑:

    “雪前辈如此勤奋,倒是本座怠惰了。”

    雪樱是情霜的师姐,便也是一心的长辈,故她称一声前辈才合乎情理。

    “来,本座师祖陈渝客居紫霄宫多年,你可有见过她?”

    “陈前辈常与老宫主对弈,晚辈有幸得见两次,不过近来老宫主邀约陈前辈离宫游历,走了好几年了,无人知其去向。”

    滕玄清回答得泰然自若,自从知晓了一心的身份,滕玄清便猜到一心可能会问起陈渝。

    “师祖倒是过得逍遥自在。”

    一心感叹,陈渝把一整个宗门包扔给她,然后自己出去游历三山四海,好不快活。

    “前辈。”一直不怎么爱话的滕玄清终于主动开口,“晚辈冒昧,想问问前辈,前辈之师,凉锦仙尊,是个怎样的人?”

    一心没想到滕玄清会问起凉锦,不由意外地回头看向她。

    “晚辈曾听过凉锦仙尊各种传,但传言多有夸大其实之处,却不知在前辈眼中,仙尊可真如传言中所言,一心向道,无欲无求?”

    两百年前,凉锦情霜二人声震四海,时间久了,各个宗门内的弟子对那些只存在于传中的名字也耳熟能详,各种事迹尽都写进书里,给后世的修行者们指点迷津。

    “呵。”

    但滕玄清话音一落,一心却笑起来,滕玄清不解,遂疑惑地仰头望着一心。

    一心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评价?师尊的确一心向道不假,但她无欲无求,可不尽然。”

    “可若人心若有所求,便易生执念,有执念便难静心,不静心如何修炼?何况凉锦仙尊登临大道破虚而去时,也不过两百来岁。”

    滕玄清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天资卓绝之辈,该是个怎样的人。

    像她自己,心中有了纷扰,近段时间以来,修为无有寸进,入凌云剑阁试炼也止步第三层,如此下去,修行之路怕是毁于一旦。

    “与其吾师一心向道,不如她是应运而生,如非时局如此,想来,她更愿意做个普通人,与师娘一起,乡野田园,好不快哉。她毕生所求,不过一‘情’字而已。”

    “情……”

    滕玄清喃喃低语,面上若有所思。

    一心继续朝前走,山下客居的院已遥遥在望:

    “对吾师而言,修行不是必然,但要保护她在意的人,保护身旁亲友,她不得不努力修行,成为人中之龙,为她所爱之人,撑起一片自由天地。”

    “那如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又或者,付出的感情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也该为此拼尽全力吗?”

    滕玄清停下脚步,眼睛里不觉间晕染了一层泪花。

    一心也跟着停下来,遥望着远处山川,微笑着回答:

    “情当真是最复杂难懂的东西,该不该努力,在感情面前其实身不由己,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

    她回过头来望着迷途后辈雾气朦胧的双眼,微笑着道:

    “若你真的觉得,那人是这世上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存在,那么不管什么样的委屈,你都能甘愿,而那人的幸福和笑容,才是你最想要的,即便不能得到,远远看一眼,也好。”

    清冷的月色照进一心的眼睛,明亮的黑眸里像荡起一层轻漪。

    这一瞬间,滕玄清忽然明白了。

    凌云宗的宗主,也许,和她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