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
为首的人叫喊得最为凄惨, 那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吓得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陶煜嗤笑一声,樊鸿熙则平静地往那堆杂草和竹筐望去。
半晌, 那堆杂草动了动, 少年心翼翼地扒开盖在头上的竹筐,确认了他们都走了, 才大松了一口气,把竹筐轻轻地放在地上,从杂草堆里走出来。
少年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非常瘦弱,凌乱的头发上插了许多枯黄杂草, 破旧发白的衣服下露出的手臂上,遍布了大大的伤痕。
他看起来并不害怕这座诡异的石庙, 胡乱地扒了头上插着的杂草后,便在石庙的角落里蜷缩起来, 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像是疲惫地睡过去了。
然后,陶煜和樊鸿熙便见骨葵悄悄地从藏身所在探出头来,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 眼里满是好奇。
片刻后,她乌溜溜的双眼一转, 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日暮昏黄,少年揉了揉眼睛, 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黑洞洞的眼眶。
一个骷髅头与他的脸贴得极近,空洞的眼眶正正地对着他。
少年维持着双手抬起的姿势僵住,瞪大眼睛和骷髅头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骨葵躲在藏身处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谁知那个少年眼睛一眨,抬手一拨就把那个骷髅头拨开,慢吞吞地起身拍着蹭上灰的衣服。
陶煜一挑眉,樊鸿熙微微一笑,正偷偷瞄着少年的骨葵一愣,惊讶地看着少年。
然后他们就见那少年在古庙里转了转,看到了隐在黑暗中的那张石像脸。
少年也被那张脸吓了一跳,然后双手合十地朝着石像脸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多谢大仙保佑,子如今身无长物,日后定会带着供品奉上……”
骨葵瞪圆眼睛,藏在内殿里的身体忍不住又往外探了探。
石庙里又传来一阵细的悉悉索索声,少年脚背的破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飞掠而过。他低头一看,发现几只黑色甲虫在石庙里四处乱窜。
“妈呀!虫子!”
少年惨叫一声,慌不择路地扭头就跑,一下便在黄昏的山林里不见了踪影。
骨葵愣了愣,登时捂着肚子哈哈笑了起来。
陶煜嘴角一勾:“这子还挺有意思。”
樊鸿熙浅浅一笑,望了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骨葵,却只觉得有些沉凝。
那少年越鲜活,就越发衬得那个不语不动的魂体令人悲伤。
陶煜端详了一阵那张石像的脸,有些疑惑地嘀咕道:“这脸看着有些熟悉……”
樊鸿熙走到陶煜身边,望着石像碎裂的脸平和地问道:“难道是洪荒的某位仙神?”
陶煜蹲在石像前量了许久,目光又扫过地上碎石的模糊痕迹,突然一敲手心:“这是女娲的雕像!”
樊鸿熙若有所思,:“自从天地崩陷后已过万年,此座石庙不似有万年历史,后人仅凭记载和想象,想必也无法雕出娲皇的模样……”
陶煜和樊鸿熙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巫族!”
没想到竟还有意外收获,他们开始留心梦魇里还有没有别的关于巫族的线索。
骨葵清脆的笑声不断回荡,石庙外的天幕骤然变化,流云一转,一暗一亮,转瞬又变亮。
陶煜他们扭头一看,原本站在内殿笑着的骨葵如今又坐在了石像碎片前,一块一块地拼凑着石像。
只是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时不时便往石庙门口张望。
没想到少年真的来了。他怀里揣着什么,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来。骨葵又藏了起来,偷偷观察少年。
少年看到又拼凑出了一些的石像时愣了愣,然后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放在石像前,跪拜着念念有词地:“多谢大仙保佑,子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得到一个短暂休息的地方,愿大仙保佑……”
拜了又拜,少年看了看一地破碎的石块,心翼翼地:“大仙是想要拼凑回身体吗?不知是否需要子帮忙?”
着,他犹犹豫豫地朝着地上的石块伸出手。
突然,他身后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少年手一僵,猛地回头,就见几个人类骨架从黑暗中歪歪扭扭地朝他走了过来。
少年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然后才反应过来,扭头往石庙门口跑去。
骨葵没想到这次少年一吓就跑了,不由一急,一甩手,许多黑色甲虫迅速悉悉索索地往石庙门前冲去,拦在了少年身前。
“妈呀!”少年惨叫一声,被吓得一个倒仰,当即转身往回跑,谁知又迎面撞上了那几个摇摇晃晃的骨架。
身后的虫子和眼前的骨架还在朝少年逼近,他满头大汗地左右看了看,当即决定往骨架身后的内殿冲去。
他闭着眼睛闷头往前冲,嘴里念念叨叨的:“大仙恕罪,大仙您是生气子擅作主张吗?还请大仙恕罪!”
他撞开那几个坚硬的骨架,然后被内殿的门槛一绊,“啪”地摔了个狗啃泥。
少女清脆的笑声在内殿里回响,少年捂着磕到的脑门抬起头来,就见骨葵蹲在他身前,好奇地歪着头看他。
少年呆愣愣的,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仙?”
骨葵笑嘻嘻地问道:“别人都怕骨头,怎么你不怕啊?”
少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大仙显灵了?”
骨葵不满地:“我不叫大仙,我叫骨葵。”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揉着额头坐了起来,想起刚刚那几具诡异的骨架,不由问道:“难道你是骨岭里的骨师?跟传中不太像啊,不是你们都是阴森森的皮包骨,活着的骨头……”
少年的声音渐低,骨葵没听清他后面了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执着地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少年垂下眼眸,淡淡地:“骨头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死人而已,要杀要剐直接来便是,难道还能比活人可怕?”
骨葵有些不解,少年又扬起一个笑脸,对她:“我叫阿方,这里是你的地盘吗?能不能让我偶尔来躲一躲?只需要一个角落给我待着就可以了。”
骨葵看着阿方脸上大大的笑容,她不讨厌这个人,于是点了点头:“可以。”
从此,阿方便常常会跑进石庙里躲一躲,或是闷头在角落里睡一觉,或是拿着从山野间采的草药,龇牙咧嘴地给自己身上的伤上药。若是有人找上石庙,骨葵就用拼凑地越来越完整的石像和虫子吓走他们,不让阿方被他们找到。
陶煜和樊鸿熙也知道了阿方的身份,他是骨岭边缘一处村落的大户人家的仆人,似乎是由犯了事的仆人所生,所以地位特别低。
阿方还会跟好奇的骨葵描述外面的世界,偶尔还会偷偷带些东西给她。这天,阿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心翼翼地开纸包,露出两颗红艳艳的山楂。
他有些不舍地把山楂递给骨葵,:“这个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骨葵低头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阿方有些兴奋,手舞足蹈地:“这是山楂,外面的人还会把它串起来做成冰糖葫芦,就是在山楂外面裹一层冰糖,看起来可好吃了。”
骨葵听着,不由也生出了一丝向往来。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尝一尝就好了……”阿方着着又低落下来,他把手里的山楂往前递了递,:“快尝尝吧,等我长大了,我就离开那个村子,给你带糖葫芦吃。”
骨葵拿起一颗山楂一咬,双眼登时一亮,像个松鼠一样把那颗山楂塞进嘴里,眯着眼睛细细品味口中的酸甜。
像是骨岭这般荒凉贫瘠的地方,水果一类的东西很是少见,骨葵长那么大,还真没吃过这种红红的果子。
阿方暗暗咽了咽口水,又期待又馋地问道:“好吃吗?如果你喜欢,就把剩下这颗也吃了吧。”
骨葵开心地点了点头,刚刚拿起最后一颗山楂,就对上了阿方那仿佛闪着光的眼睛。
她一愣,歪头想了想,突然伸手把那颗红艳艳的山楂塞进了阿方嘴里。
阿方猝不及防,含着嘴里的山楂愣愣地看着骨葵。骨葵眯着眼睛笑了:“你过,好朋友都是要分享的。”
“我……我已经吃过了……”阿方含糊不清地,到底舍不得把山楂吐出来,便心翼翼地咬破皮,一点一点地吃着那酸甜的果肉。
随着阿方一次次的来,他们的关系越发亲密,有一天,他们聊到了各自的父母。
阿方盘腿坐在内殿的蒲团上,望着天边的流云:“我娘因为碎了大夫人的一支玉钗,便连同我爹被贬斥最下等的仆人,而我的地位比最下等的仆人还要低,谁都可以来踢一脚。我爹娘很早就走了,虽然我记得不多,但我还记得他们哄我入睡的歌谣,他们还是爱我的。”
骨葵歪着脑袋看他,疑惑地重复道:“爱?”
阿方点头:“对啊,骨葵你爹娘应当也是一样的。”
骨葵想了想,还是想象不出阿方所的是什么。她问道:“爱是什么?”
阿方一愣,挠挠头:“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对一个人好,会因为他而高兴,也会因为他而伤心吧。”
骨葵睁大眼睛,她的父母爱她,会因为她而高兴伤心吗?
她正疑惑着,就听阿方开始哼起了一首曲调奇异,满是欢欣雀跃之意的歌谣。陶煜和樊鸿熙一听,就知道这是曾经骨葵哼过的歌谣。
她登时被吸引了过去,阿方哼完,笑道:“这就是我娘唱的歌谣,只是我完全不记得词了。好听吗?要不要我教你?”
骨葵双眼一亮,重重地点头。
日光西斜,阿方与她挥别,钻入昏黄的山林里消失不见。骨葵慢悠悠地回到骨村,走到被统一安放在骨祠里的两个骷髅头前,蹲在骨祠里与那两个头骨的黑眼眶大眼瞪眼。
看了半天,她都没有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骨祠的蓝染布帘被撩起,稚嫩许多的骨华走进来问道:“怎么突然来了骨祠?”
骨葵回头看他,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问道:“我爹娘爱我吗?”
骨华一怔,俯身摸了摸骨葵的脑袋,轻声:“当然。”
当晚,她从骨华他们那里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父母的曾经,那都是她从未听过的事情。
她走出大骨师的骨楼,望着难得散开乌云,透出的一片星光的阴沉天空,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心想她的父母果然也是爱她的吧。
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脏暖暖涨涨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陶煜望着骨葵钻入骨楼里,又往周围一看,:“梦魇开始动摇了,估计破的时机很快要来了。”
樊鸿熙安静地望着骨葵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