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23）

    周一正常上班。下午全体教师召开教职工大会。这样的例会一周一次。

    校领导们在台上老生常谈, 底下的教师们百无聊赖地坐着，听得昏昏欲睡。

    原意就不是中规中矩的孩子，最怕父母长辈念叨。读书时也最怕老师开会。成年以后自然害怕领导开会。平时一开会就容易犯困。林校长浑厚的嗓音透过话筒飘出来，简直就是天然的催眠神曲, 她听两耳朵就直哈欠。

    “各位老师主抓学生学习问题的同时, 也必须时刻关注学生的心理情况和情感问题。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 早恋问题也是重中之重, 务必引起高度重视……”

    十九中是宛丘市重点高中, 每年的升学率都名列前茅。十九中一直严抓学生早恋问题。林校长每次开会都要强调一次, 就跟那猴哥的紧箍咒似的, 周周都要紧一紧。

    原意今年第一次当班主任, 头两个月是摸着石头过河，虽然问题不断，但总体来还算顺利。

    她运气不错, 高一（13）班是个普通班没错, 可班上的学生个个都比较乖，也没那搞事的刺头。她这个班主任当得十分省心。

    早恋问题她时不时也要跟学生们谈谈。据她观察，班上目前还没有学生早恋。

    林校长最关注学生的早恋, 洋洋洒洒了一大堆。都是些陈词滥调, 就跟那炒饭一样, 翻来翻去炒。

    末了就把话筒拿给孟繁臣，“下面让孟主任简单两句。”

    原本昏昏欲睡的女教师们，一听孟主任，分分钟就变得精神了。眼神齐刷刷往台上飘，不知道多默契。

    原意忍不住咋舌，这该死的看脸的时代！

    男人细长的五指接过话筒，几丝碎发搭在额前, 银丝眼镜照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一开口冷泉一般的嗓音，清冽动听，“下面我就简单讲两句。”

    深秋了，近来宛丘的气温下降得厉害。有些人已经早早就裹上了入冬的厚衣服。孟繁臣今天穿了件浅卡其色的厚夹克，翻领，双拉链的设计，复古又别致，妥妥的老干部装束，气质沉稳。

    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是披块麻袋都赏心悦目。

    原意偷偷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主席台悄咪咪地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闺蜜徐蔓。

    原意：【斯文败类。】

    等了半天也没见闺蜜回复，估摸着是在忙。她就摁灭了手机屏幕，揣进了兜里。

    “英年早婚，可惜了！”同事何西园盯着孟繁臣看了半天，仰天长叹。

    这已经不是何老师第一次感慨了。自知道孟主任已婚，她时不时就要跟原意感慨一下，并对孟繁臣身后的女人各种羡慕嫉妒恨。原意早就见怪不怪了。

    身为孟主任的塑料老婆，原意天天都要被同事提。

    可惜吗？

    原意的目光穿越一排一排的老师，自发地投向台上那个耀眼的存在。

    应该是可惜的吧！

    毕竟孟繁臣没能娶到他当年暗恋的女孩，而是稀里糊涂地和她结了婚。塑料夫妻，维持着一段可有可无的婚姻。

    人生之憾事十之八九。成年人的世界里处处充斥着意外和离别，哪能事事如意呢！

    她原意不也没能嫁给自己的初恋么？

    这么算起来，她和孟繁臣真是同病相怜啊！

    原意捅了捅何西园的胳膊，压低声音问：“你白月光对于男人意味着什么？”

    “白月光？”何西园奇怪地看着原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原意信口胡诌：“昨晚刷了个狗血剧，男主高中时有暗恋的女生，最后却阴差阳错娶了自己的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什么剧啊？”何老师的问题成串就抛了出来，“谁演的啊？好不好看呐？”

    原意：“……”

    原老师继续胡扯一通：“演员都是新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名字。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刷剧从来不记剧名的，只看剧情。”

    何西园不疑有他，忙：“你回去分享给我。我就爱看狗血剧。”

    原意：“……”

    原意敷衍地答应下来，催促何西园：“快你的想法。”

    何西园压根儿就不用酝酿，脱口而出：“原老师，白月光什么意思你晓得吧？那可是心头血，朱砂痣，永远都忘不掉的。男人嘛，骨子里都有劣根性，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肯定会一直惦记着。”

    何老师侃侃而谈，“我就是比较心疼男主的发，嫁给一个心里有白月光的男人。”

    原意：“……”

    原意赶紧：“你放心，发也不爱男主。”

    何老师：“那这样就公平了。婚姻要么彼此相爱，要么双方都不爱，一方爱，另一方不爱，这样才最遭罪。”

    何西园感慨完，还不忘提醒原意：“回去就把这狗血剧分享给我，记得啊！千万别忘了。”

    原意：“……”

    开完会，何西园挽着原意的手腕一起走出大礼堂。两人要去给学生们上课了。

    原意塞在裤兜里手机滋滋滋震了好几下。

    她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

    通知栏及时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孟繁臣：【起码占了个斯文，我就当原老师在夸我。】

    原意：“……”

    这话得莫名其妙。原意好生奇怪。

    手指轻点屏幕，往上方拉，发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正是她开会时偷拍孟繁臣，发给闺蜜徐蔓的那张。

    她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点开徐蔓的头像一看，微信界面空空无也，根本就没有照片。

    这下尴尬了！

    她居然把照片发给了本尊。并骂人家斯文败类。

    很好，今日份社死已达成！

    她可以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原意捏着手机往身后看去，孟繁臣跟在林校长身侧，两人正朝门口的方向走过来。

    “走！”原意反应迅速，拉上何西园拔腿就跑。

    何西园不解，“不是，咱们跑什么呀？”

    原意：“逃离地球。”

    何西园：“……”

    看着这姑娘落荒而逃的身影，孟繁臣不禁勾起嘴角，唇边笑意明显。

    林校长见孟繁臣一直盯着门口看，不解地问：“繁臣，你看什么呀？”

    孟繁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施施然回答：“刚有只猫跑过去了。”

    林校长：“……”

    ——

    周一下午，原意有两节语文课。13班一节，14班一节。

    给13班上完课后，原意拿上教案和课本走出教室。

    娉婷的身影拐过门框，不料却被一个急促的嗓音直接叫住：“原老师！”

    闻声，原意脚步一顿，霍然转身。

    她见到一个身材纤瘦高挑的女生，一身宽大的蓝白校服，扎着高马尾，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秀，很是文静。

    原意微微一笑，问道：“有事吗，华瑶？”

    华瑶显得有些紧张，右手手指揪着自己的校服衣摆。使劲儿攥住，不松手。酝酿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原老师……我想……我想……换……换座位。”

    原意一听，眼神自发往华瑶的座位飘，女生坐在第一组倒数第二排的座位。

    “怎么了？你看不见黑板吗？”她看着她厚厚的镜片。

    华瑶推了下眼镜，摇摇头，“我看得见。”

    原意轻声细语，“那怎么突然想换座位了？你和同桌闹矛盾了吗？”

    “没有。”女生还是摇头，“我们关系很好。”

    原意：“老师想听听你换座位的理由，可以吗？”

    “原老师，我就是想换座位……”

    女生站在原意面前，和她一般高。她的一只手臂紧挨着门框，清亮的蓝白校服和门框的深灰色形成强烈的撞色。

    手指一直揪着校服衣摆，因为用力，直接浮出淡淡的一层青白。

    看得出来她非常局促不安。

    华瑶成绩中等，长相也普通。而且平时不爱话，沉默内敛，是班上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生。好多任课老师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也就原意这个班主任能记住她。

    原意心头疑惑，很怕这个孩子遭受了什么校园霸凌。毕竟校园霸凌的对象很大一部分都是班上沉默寡言，格格不入的孩子。

    “跟老师去办公室。”

    原意把华瑶带到了办公室。用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杯热水，递给她，“先喝口水。”

    女生伸手接过，“谢谢原老师！”

    她不敢喝，用力握在手心里。

    原意安抚道：“别怕华瑶，你先喝点水，咱们再谈。”

    意识到这个孩子过度紧张，原意只能通过喝水这样的方式让她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华瑶这才低头轻轻呡了口热水。嘴唇沾上水渍，有了点血色。

    原意让她缓了缓，才开始问：“华瑶，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没关系的，你可以告诉老师，老师会帮你解决的。”

    “老师，我就想换座位……”女生的话语里突然涌现出了哭腔。

    原意瞬间皱了皱眉，觉得这事儿可能不简单。

    她试探着开口：“跟老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隔了半晌，华瑶才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嗯。”

    很快又猛地摇头，“原老师，其实也不算是欺负。”

    原意声线温柔，耐心地问：“告诉老师是谁好不好？”

    华瑶缓慢出一个名字：“是陈昊。”

    陈昊，坐在华瑶后座的一个男生。

    原意：“陈昊他怎么了？”

    华瑶：“他总是骚扰我。不是拿笔戳我后背，就是踢我凳子，还在我校服上面写字，一天到晚影响我上课。原老师，您帮帮我吧。把我调走，或者把他调走都可以。”

    原意：“他在你校服上写了什么？”

    华瑶：“他的名字。”

    原意：“……”

    这哥们是得多幼稚啊！居然往别人校服上写自己名字。

    “除了这些，他有没有对你做别的过分的事情？”原意委婉地提示：“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

    华瑶摇摇头，“没有。”

    原意再一次确认：“真的没有吗？”

    华瑶：“没有。”

    原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一场简单的男生恶作剧。

    原意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华瑶，你先回教室上课，老师会找陈昊谈谈的，一定给你解决好。”

    华瑶感激道：“谢谢，原老师！”

    ——

    下午放学之前，原意把陈昊叫进了办公室。

    少年很高，才十七岁个子就已经窜到了180。高高瘦瘦的，校服裤子都短了一截，露出光.裸脚踝。

    他留着寸头，皮肤偏黑，生来一副好皮囊，吊儿郎当的。

    看着痞里痞气，不着调，可开学至今也没惹过事。

    原意坐在椅子上，沉声开口：“陈昊，知道老师为什么找你吗？”

    少年站姿松松垮垮，懒洋洋地：“肯定是华瑶跟您告我状了吧？今天下午我看见她找您了。”

    原意故意板起脸，神色严肃，轻斥一句：“陈昊，你给我站好！”

    成天和这群混世魔王交道，原意又不比他们大多少，要是不装得严厉点，根本压不住这群孩子。

    得了原意的训斥，陈昊这才直起腰板站正。

    和学生谈了半时，批评教育，才放人回去。

    原意：“既然你都知道华瑶来找我了，也省得我兜圈子了。吧，为什么欺负华瑶？”

    少年一听直喊冤，“冤枉啊原老师，我什么时候欺负华瑶了？”

    原意冷着脸：“你拿笔戳人家后背，踢她凳子，往她校服上乱涂乱画，成天影响别人上课，这还不算欺负人家？”

    陈昊挠挠头，嘻嘻笑，“原老师，我那是在跟她开玩笑呢！没有恶意的。”

    “严肃点，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原意冷声道：“都影响到华瑶上课了，你跟我是在开玩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

    少年弱弱地解释：“我就是跟她闹着玩的，没想欺负她。原老师，我不可能欺负她的。”

    原意：“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过火了就会引起他人的不适。你已经严重干扰到华瑶的学习了。”

    “老师我错了，我不会再跟她闹了。”

    “既然知错了，那就努力去补救。你自己去跟华瑶道歉。”

    “好的，老师，我会处理好的。”

    和学生谈完，原意往椅背上一瘫，忍不住摇头感叹：“白姐，你现在的男生怎么都这么幼稚啊！都十七岁了，还搞这些恶作剧，都当自己是学生啊！”

    白老师是隔壁12班的语文老师，她就坐在原意的左手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原意平时都喊她白姐。

    白姐和原意的关系非常好。从原意一进十九中，白姐就嚷嚷着要把她的外甥介绍给她。不过每次都被原意委婉地给推掉了。

    白姐听完原意的感慨，一边批改学生的作文，一边低头笑了笑，“原老师，你也是他们这个年纪过来的，也没比这些孩子大几岁，你还不了解他们的心思啊？这孩子分明就是故意想引起女生关注呀！”

    原意身体一顿，忙直起身体，“白姐，你是陈昊这孩子是故意这么做的，就是为了想引起华瑶的关注？”

    白姐：“可不是么？这个年纪的男生心理普遍不成熟，喜欢一个女生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大多数男生都会通过制造一些动静来引起女生的注意。原老师你学生时代难道没经历过这些？”

    原意的学生时代确实没经历过这些。她的学生时代，大部分心思都在祁俨身上。除了孟繁臣这个发，她很少会注意别的男生。甚至连孟繁臣，她也没分给他太多的心思。

    她总觉得她的学生时代和别人的学生时代是脱节的。

    白姐笑着：“原老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原意掀起眼皮，“什么话？”

    白姐：“我越喜欢你，我就越爱欺负你。”

    原意：“……”

    我越喜欢你，我就越爱欺负你。

    原意默读了好几遍，反复琢磨这句话。

    电光石火之间，原意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脊背僵硬。

    闺蜜徐蔓的一些话不合时宜地爬上她脑海——

    “意，你有观察过你们班上的学生吗？”

    “你多去观察观察你班上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你一定会发现惊喜的。”

    “意，你老孟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从梵于回来了，而且还不走了？”

    “原意，你绝对是咱们这群人里最渣，最没心的那个。”

    ……

    不止徐蔓的话，还有孟繁臣的。

    “原意，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原意，我是孟繁臣，是你老公。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是，永远都是。”

    “高中时有暗恋的女生吗？”

    “有。”

    “长得好看吗？”

    “一般般，不是天仙。”

    “是个瞎子。”

    “眼盲，心更盲。”

    ……

    两个人的声音一直在原意耳旁回放，像是放了两台收音机，每一声都充斥着巨大的回音。

    思绪交织，犹如一锅沸水，咕咕冒着气泡。

    原意心脏一紧，心跳加速。突然之间觉得这间办公室又热又闷，开了窗都没用。

    她像是被人装进了一只密封的玻璃罐，空气愈发稀薄，逐渐有些呼吸不畅。

    她手脚冰凉，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却压根儿感觉不到疼。

    原来她才是那个白月光。

    原来这三年，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知道，就她像个傻子，对孟繁臣的心思一无所知。

    孟繁臣得没错，她可不就是一个瞎子么？眼盲，心更盲。

    她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白老师见原意半晌没动，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她神色担忧，关切地问：“原老师，你怎么了呀？是不是不舒服呀？不舒服要赶紧去医院的呀！”

    熟悉的女声瞬间让原意回了魂儿，她猛地将自己发散的思绪拽回来。她冲白老师虚弱地笑了笑，“白姐，我没事。”

    话音未落，她赶紧拿上手机，踩着高跟鞋走出办公室。一路跑着来到卫生间，锁上门。颤颤巍巍地拨通了徐蔓的电话。

    “喂，意？”闺蜜的声音轻柔又熟悉。

    原意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心跳，缓慢吐息，艰难地问：“蔓蔓，孟繁臣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