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玹瑛风起(十一) “此刻便该去你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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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重北是在三日之后被押上荧惑台的。

    许多弟子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 原来自大师兄回到城中那日起,他就一直都被禁足在列英堂内思过。至于他住处的院门一直紧闭,则是城中各长老未免引起众人过多猜测, 所以才做了个大师兄闭门谢客的假象。

    叶重北被绑在守心柱前, 玹瑛城所有的弟子都围在荧惑台下观望,有不解的,有担忧的,也有失望的。

    掌门离啸山及众长老于廊下站成一排, 看着叶重北低垂着头跪在那儿, 苍白着脸,磨去了所有的傲气和锋芒。

    宣布的对他的处罚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里。

    “玹瑛城大弟子叶重北, 言行不端, 失道失德,罪累师门, 祸及全派,已犯玹瑛城多条戒律。今日于荧惑台守心柱前,赐叶重北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以正玹瑛城清规。望所有弟子以此为诫,严于律己,恪守本心。”

    冷然肃穆的话语在山间回荡,也在整个玹瑛城地界内传彻开。

    哗啦一声响, 行刑的弟子将君节鞭甩在地上。

    天上乌云凝聚起来, 闷雷隆隆的, 在第一道闪电下的那一刻,君节鞭也同时在了叶重北的身上。

    ***

    “姐姐,雨下得好大啊。”

    玉云琅撑着伞跑进院,踩着一地的桃花花瓣到了离暮雪面前, 抖干净了伞面上的雨水把伞立在门框边上,然后抬步跨进门槛。

    他已经换上了玹瑛城弟子的服饰,轻盈挺括的,倒也有了两分英气。

    离暮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她今日将门窗全部都开了,想是已经这样开了很久,屋子里也都是下雨时清新又湿润的泥土和花草混合的淡淡冷香。而离暮雪就这样泡了一壶茶,坐在桌边看着屋外的大雨,顾自啜饮着杯中清茶,不知过了多久。

    她没有去荧惑台观刑,但也是听到了那段施刑公告中的用词。

    模棱,却也严厉。

    “失道失德”四个字,对以修身养性为第一要义的修仙人来讲,可以算是一种根本上的否定了。

    玉云琅也没有去,但不妨碍他将该听的都听到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他长了一张漂亮又可亲的脸,短短三天之内就跟城中半数弟子都混成了好师兄弟。

    就也挺厉害。

    “姐姐,荧惑台上正在行刑呐。”玉云琅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了,学着离暮雪的样子缓缓喝了口茶,然后捧着杯子道,“我听他被得可惨啦,血水混着雨在地面上蜿蜒,把整个荧惑台都染红了。”

    “陶师姐,君节鞭每抽一下都会从人身上吸走一点灵力,而且痛感是从骨子里出来的,忍都忍不了。我听他已经痛得倒地昏过去了,好几个年纪一些的师弟都看哭了。现在荧惑台下跪了一大片,都在求掌门和各位长老放他一马,是要代大师兄受过呢。”

    离暮雪应了一声,吹开了杯中浮上来的一片茶叶:“然后呢?”

    “然后掌门倒是没什么,倒是庄长老看到执刑的那个师兄动作停了,严厉斥了他一声,生死不论,一鞭都不能少。别的长老也没有异议。”

    “姐姐……”玉云琅有些揪心地看着离暮雪的表情,“你,他会不会真的被死啊?”

    要是把他死了,那他们之后不是就没法通过他获取机缘了吗?

    离暮雪却依然神色淡淡的,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一样。

    “死不了。”她道,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嘲,“他的命比你以为的要硬得多。”

    “不过兴许——”她望着屋外重重砸在桃花树枝上的雨滴,看着娇弱的花瓣在大力的摧残之下零落成泥。她眯了眯眼睛,“以后的日子于他而言都是炼狱也不一定。”

    至少除非他做出拯救整个修真界的壮举,否则从今日起,他便再也不是那光鲜闪耀的年轻一代修士第一人了,他会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

    而她,却不会给他拯救修真界的机会。

    即便世人多健忘,在往后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内,整个人间都会记得曾有今日这么一遭——骄傲的玹瑛城大弟子在无数人的见证之下,湮灭了周身的华光。

    ***

    正如离暮雪所的那样,此时的玹瑛城地界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在做的事情,不做声响地听着在瓢泼的大雨声中那一下又一下的哗啦哗啦的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

    哪怕看不到行刑现场,光是听到鞭子甩过带起的破风的回响,听着这重重的击声,他们都能想象出受罚之人惨烈的模样。

    雨水从屋檐角注入地面水洼,沥沥淙淙。终于有人忍不住搓了下手臂上鸡皮疙瘩,悄声跟同伴:“真得上九百九十九下啊?那还不把人都死了?”

    这是在一个茶馆内,坐在里头的两个樵夫刚从山上背下一垛柴,天就下起了大雨,他们只能躲进这茶馆内等雨势过去,倒也算是偷了片刻的闲。

    另一人闻言剥了颗花生:“谁知道呢。不过你没听那些书的人讲,修仙人的体格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这叶重北不是玹瑛城首徒么?大家将他传得那么神,岂不是比一般的修仙人要厉害许多?九百九十九鞭啊……”他抖了一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大概不会死吧。”

    “估计不死也得残了。”前面问话的那个直道可惜,“前些年,咱们隔壁镇上不是闹了场瘟疫么?听就是这玹瑛城大弟子带了人来救治的。后来大家都他是活神仙,好一段时间,只要看到玹瑛城弟子下山来,大家都围着去鞠躬感谢。像叶重北这样的人,得是犯了多大的事才会遭到这么重的惩罚啊?”

    “唉,修仙人的事,咱们平头老百姓哪能知道的?”他的同伴道,“不过今日这场面闹得这么大,估计他以后的名声要一落千丈咯。”

    “不是他和玹瑛城掌门的女儿是那种关系么?”那人把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一弯,“那这离掌门怎么也不保他?”

    起这种隐晦的私密事儿,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不可言。他同伴架着腿剥花生米,嘿嘿笑了两声,手指一并一勾,示意对方把耳朵凑过去,然后道:“跟你啊,我前几天上山走得深了,天快黑了还没走出来,正好见到四个玹瑛城的人进山回去。”

    “那个块头很大的,长相威猛,寻常下山买东西最频繁的,你应该也有印象吧?”

    “嗯!我记得的!排行老二吧好像?叫什么倒是不知道。”

    “反正就是他。这四个人里有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女的,他管她叫师姐。”

    “掌门之女离暮雪?”

    同伴点头,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书的总她长得是一等一的漂亮,可惜我当时离他们有些远,没看清她的相貌。不过啊,跟他们一起的有个男的看起来倒是跟她亲热得很,姐姐长姐姐短的,喊了一路。”

    “怎么?难道不是他们玹瑛城的弟子?”

    “看着不像。穿的衣服都不一样,那男的看起来花枝招展得很,跟狐狸精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捋一捋啊。”那人将这些内容串联起来,“所以是这离暮雪,已经跟另外的人这样了?”他又对了一下拇指,恍然道,“那就难怪离掌门不去管叶重北的死活了。”

    “啧啧啧,看来修仙人之间的关系也挺乱啊。”

    “不好,不好。”

    对于离自己的生活太远的那些人,世人总是乐此不疲地为他们书写故事。哪怕对方只是随手丢了块手帕并被人捡了去,都能被他们传成是牛郎织女一般的爱情。但其中自己信了几分,怕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茶馆处得偏,坐在里面的只有樵夫二人,他们聊起这些话题来便也没太顾忌。总归是这么大的一场雨,无论聊了些什么,最后都会随着雨势一起散去。

    茶馆门外还搭了一个简易的棚,顶上铺了油布,雨水在上头格外的响。

    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就坐在棚下长椅上。

    窗户拿木棍支棱开了一半,他听着里面高谈阔论的二人的话,待听他们提到离暮雪与玉云琅的关系时,他的嘴角不由一挑。

    山野之地,粗茶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也就胜在一口热乎。他只倒了一杯,捻在手中慢慢饮着。

    少顷,杯中茶尽,他搁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拉上了斗篷帽檐,抬步便重新跨入了大雨之中,向着那被雨雾缭绕的深山而去。

    ***

    荧惑台上,叶重北已经受了整整九百鞭,连最初绑着他的链条都在君节鞭的力道下断裂,他身上更是已经找不出一块好肉,生生成了一个血人。

    这副模样,看得玹瑛城的众位师长心中多少都有不忍,好几人都连连摇头叹着气,更不用那些跪着为叶重北求情的弟子了。

    离暮雪虽然没有出现,但除了她之外,连归不弃都从丹房里出来了,拿着几瓶最好的伤药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荧惑台上的这一幕,多半是想等刑罚结束后去救治叶重北。

    步燕青、裴子夜、洛星渊三人的表情也都不好看。

    君节鞭虽然在叶重北的身上,但他们心中的沉重却并不比受罚的人少。

    似乎随着这一鞭一鞭下去,他们与大师兄之间的关系,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雨势渐收,君节鞭从叶重北身上甩至地面。哗啦巨响,最终一切归复平静。

    至此刻,叶重北才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呕出血来。

    “大师兄!”

    无数的弟子在鞭刑结束后顾不上礼仪冲上了荧惑台向着叶重北围过去。

    头顶的光圈逐渐变。

    叶重北的眼皮轻颤着,手指朝一个方向微微抬了一下,嘴唇缓缓翕张,没来得及吐出什么话来便已失去了意识。

    那里桃杏夭夭,宁静得不似凡间。只是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那个人一直到行刑的最后一刻都不曾露面。

    如今的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了。

    可他也没有察觉到,原来在这种时刻,他本能在等待的,无非还是最初的那份温暖与美好。

    “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散了。木喻霖走到了裴子夜的身边,拢着手看着荧惑台上忙乱的众人,淡声道。

    听到木喻霖的问话,裴子夜才将一直略有怔忡的神思收回来,眼眸低垂,低道了句:“没什么。”

    “你们师兄弟几人一起长大,如今看到重北受此刑罚,你果真没有任何算么?”木喻霖却又问了一遍。

    裴子夜闻言不免转头朝木喻霖看:“师尊何意?”

    木喻霖向远处望了一眼,稍稍眯了下眼睛。

    他们站的这里高,可以望见那边粉白的一片雨后花海。因为距离远,这片粉白看着不过就巴掌大的那么一点,却也是无数苍翠劲绿中唯一的一抹柔润之色。

    “若是没有算,就将你的表情收一收,尽好做师弟的本分。若是有算……”木喻霖顿了顿,偏头朝裴子夜一扫,温声笑言,“此刻便该去你师姐那儿送些关怀。”

    “有些事情,想得越多反而越是抓不住得不到。你这孩子胜在心有七窍,也亏在太过玲珑。这一点,你得学学五。”他望向阶梯的另一边。

    那里,洛星渊向庄濯行了一礼后已经转身离去,看方向正是粉白杏林的所在。

    木喻霖笑了笑,缓缓道:“你看,论果断和贴心,你这只狐狸倒还不如你冷得如冰块的五师弟。”

    裴子夜的眼底暗了暗,用力捏紧了拳。

    半晌,他才给木喻霖躬身做了一揖,似是定了决心道:“弟子先行告退。”下阶梯匆匆而去。

    木喻霖看着他远去,许久后才无奈轻叹了声:“这孩子,是聪明,感情之事竟还不如我个老头看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