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喜堂悲泣(十) “担心我?”……

A+A-

    王家正屋里搁着的是一具双人棺材, 换了寿衣的王少爷已经先行躺在里面。嘴里含着一片红纸,忽略眉心拧着的细皱痕,模样看起来倒也还算安详。

    装着离暮雪的棺材先被放在了双人棺旁边, 族中耆老指点着家丁将棺材板开, 又走过去在离暮雪的手臂上捏了捏,满意地对王老爷夫妇:“还是个活的。”然后就在风水师的安排下,让他们把结亲要做的工作都一步步落实起来。

    案头三炷香,祭了神灵又祭祖宗, 然后由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各捧着新人的庚帖, 在族中长辈的指引下绕着两副棺木顺着走了三圈又逆着走了三圈。由证婚人在一旁高喊着祝福的话语,童男童女踏着麻袋走, 象征着这对新人的缘分自就确定, 也象征着二人来世还要做夫妻。

    香上了三炷,哭灵的人就哭了三回。最后仪式完成, 新人的庚帖被烧成灰,装进一个黄纸袋中塞在了双人棺里王少爷的枕头旁边,王夫人才哭喊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哭倒在了棺木旁。

    王老爷夫妇膝下就只有一子,如此便算是绝了后了。于是在屋子里哭声一片的时候,耆老们又指派人到祠堂里去把族谱请来,一边让之前就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人后的女子上前, 准备进行过继的仪式。

    屋子里头点了许多的蜡烛, 基本都摆在两副棺材旁边。离暮雪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躺在里面, 被烟熏得不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怨气,毕竟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

    王家的婢女累了一天,又随着家主哭过几场, 此时难免疲惫。其中一个婢女眼看蜡烛线芯长了,取了剪刀上前来剪,正好就看见自家这新进门的少夫人眼角沁出了一颗眼泪,在罩着脸的白布上濡了一点湿痕。

    哐当!

    婢女慌慌张张地扔掉了剪刀,腿软地往后跌去:“流眼泪了……少夫人她流眼泪了!”

    “怎么回事?”婢女这一喊,让其他人的脸色也瞬间一变,尽数朝着棺椁围过来。

    若是喝下软筋汤,不仅浑身肌肉无力,便是五感也会随之退化,万不至于还能流出泪来。想到这里,主事的耆老当即就明白了缘由,手指着罩在离暮雪脸上的白布就道:“把她脸上的布拿下来,快!”

    眼看一个家丁就要上手去摘那块白布,萧寂眼底一寒,疾步跨过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扫一圈周围的人,道:“仪程还没完全结束,此刻摘了面布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那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拿拄拐用力在地上杵了两下,“我看你们孙家是真当我们姓王的都是蠢货,竟然敢这般蒙骗我们!”他指挥左右:“拉开,给我把布拿下来!”

    两个家丁上前一把架开了萧寂,另一个家丁上手,猛地掀掉了离暮雪脸上的白布。

    白布之下,那张脸上五官完好,没有任何一处针线缝合的痕迹。

    王家的人见此纷纷脸色大骇,像是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祸患。

    “你!”

    四周狂风骤起,蜡烛的火光被风拉得大长。屋中白联白幡纷纷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火盆里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吹出,火星子在地面上翻滚,像是随时都能引起一场大火。

    王夫人目眦尽裂地趴在离暮雪的棺材沿上,像是不愿相信一般在她脸上看了又看,随即才双目赤红地指住萧寂,嘶喊道:“你们孙家竟然敢,竟然敢!为什么不缝住她的七窍,为什么!”

    用活人举行冥婚必须缝住七窍,原因并不止在于怕新娘含冤死后魂魄化为厉鬼前来复仇,更是在于,只有将魂魄完整地封锁在躯体之内,才能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以免这种作孽的成婚方式被带往轮回地府,刻在了家族的功德簿上,给子孙后代带来灾祸。

    孙家门户,对此只知一却并不知这更深一层的二,若是早知道,定然不敢听信萧寂的妄言,胆敢不照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的。只可惜如今代表孙家站在王家正屋里头的只有一个萧寂,他自然不会去管这一出究竟会给眼前这群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提醒过你们不要动,是你们自己要把布掀开的。”萧寂两臂被钳制着,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傲,“可怪不了旁人。”

    “取针线来!”王夫人对身后的婢女吼道,“你们孙家不下手,好,我自己来缝!”

    “怕是来不及了。”萧寂却道。他朝躺在双人棺里的王少爷看了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阴恻恻笑起来,“你家少爷知道你们替他掀了新娘的盖头,像是不高兴呢。”

    随着他的话,屋里的人又纷纷转头去看王少爷。

    “啊——!”

    旁边的婢女一声惊呼,众人眼看着王少爷的两边眼角流下了血泪。

    风水师手中罗盘上的指针忽然开始震颤不息,他焦急的摆弄了几下,结果却是越摆弄它转得越快,最终咔哒一声,断成两截。天上的月亮蒙上了一层浅红,风水师嘴唇嗫嚅着,:“婚没结成……大吉变大凶……要出事,这是要出事了!”

    风水师的话音落下,屋里的烛火忽的一个跳跃,从暖白跳成了一片青绿。而在烛光变化的时候,屋中的烟气也浓重了起来,与屋外漫进来的雾气绞缠在一起,月光下,竟也变成了血丝一般的红色!

    “给我死他!”

    在王夫人的命令下,王家所有的家丁都朝萧寂扑了过去。

    没有比这更适合动手的时机了!

    看着拿着棍棒朝自己过来的家丁,萧寂倏然眉峰一凛,两只手臂一旋一挣,拎住钳制着自己的两个家丁的衣领两相一撞,飞身便跃出了灵堂。

    “离暮雪!”

    因萧寂跑到了院子里,正屋里人少了大半。听到他高喊的那一声,守在后头的耆老和婢女还没想明白他在叫谁,几截火光未尽的蜡烛便擦着他们的耳边往外头飞了出去——

    嘭!嘭!嘭!一截一个,正正在那些围攻萧寂的家丁的后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女子见状不由心惊,转身去看,便见自家原先躺得平和安详的少夫人此刻已经从棺材里头翻身坐起,抬手扯下插在头顶的那朵喜庆的红花,甩手往屋外掷了出去。

    萧寂正愁手里没有趁手的兵器,空手对上他们招呼过来的棍棒到底落了下风。看到对着自己而来的这朵红花,他眼底一亮,飞身探手就接了过来。

    虽然法力只恢复了不到四成,但对一个常年用彼岸花来杀敌的老变态来,一朵布花也已经足够能发挥出杀伤力。

    只见萧寂手中一捻,瞬间花雨漫天,缠绕住家丁们过去的棍棒,像是一条裹着刀片的铁链一般,在棍棒之上划出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家丁们一个没防备,武器便从手中脱出,在花束的指挥下反过来在了他们身上。

    眼看十数个家丁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萧寂一个,仍在正屋灵堂里的王夫人眉眼越发狠厉。“都是你这个贱人引起的,我要杀了你!”她疯狂地叫喊道,抄起身边的烛台便转向离暮雪了过去!

    吼——!

    一声怒吼,勾蜮从梁上纵身跃下,脸上鳞片发出锃亮银光,尾巴倏然变长对准王夫人袭去,直接将她连人带烛台地翻在地。

    “你们都是死人吗啊!还不都给我上!”王老爷将王夫人扶起后退到了墙边,冲着其他人怒骂道。被丧子之痛的阴影笼罩,王老爷夫妇已经趋于疯魔。在他们的催促下,留在屋内的婢女和仆役们面面相觑,最终咬了咬牙后都捡了身边趁手的家伙什向离暮雪过去。

    然而勾蜮此刻虽然看着,但只留了三成多法力的仙兽到底也还是仙兽。它四爪抠住棺材沿,只用一条尾巴就已经得这群人哀嚎四起,根本近不得离暮雪身。

    “好样的。”离暮雪见状暗笑一声,两手在棺材边一撑便想出手去帮他们。

    然而就在她要跳下棺材的那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一个镣铐一般,让她轻易没法再动弹。

    离暮雪心下一惊,转头看去——

    本躺在双人棺里身穿寿衣的王少爷此刻已经坐起,挂着两行血泪的眼睛睁开,正用两只灰白蒙阴翳的死人眼直盯盯地望着她。包着一枚铜板的红纸在他嘴里散开,如同一段掉出来的鲜红的舌头。他就那样对着离暮雪盯了半晌,然后嘴巴蓦然张开,喉头发出老旧大门推开般的细长尖锐的吱呀声,一股黑色的浊气便冲着离暮雪的面门喷了过去。

    浊气之中带着脏器腐朽的恶心腥气,令人几欲作呕。离暮雪越发面如寒霜,仰面避开浊气侵蚀的瞬间,一脚就扫向王少爷的脑袋。

    蛮横的力道击中王少爷的头颅,他的脑袋被踢得往另一边一歪,“咔噔”一声,僵硬的颈骨当场折断。离暮雪也借势用力抽回自己被钳制住的手腕,跃身翻到了棺材的另一边。

    手腕上被掐出了五个泛着乌青的指印,因离暮雪挣脱的时候过于粗蛮,王少爷的指甲还在她的腕骨上抓出了一道伤,才短短片刻,伤口就开始发黑溃烂。离暮雪眉头皱起,毫不犹豫地曲爪一剜,在尸毒蔓延之前就生生将伤口附近的皮肉挖了下来。

    任谁都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对自己下这般死手,屋内的这些王家的活人在看到离暮雪满手的血迹时皆是一愣,随后眼底都显出了几分畏惧,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

    “诈尸了……少爷诈尸了!”

    大概是离暮雪的一系列操作实在是奇葩,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觉察到目前最可怕的事情并不在于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坐在棺材里脑袋被歪了的王少爷身上。看着从他七窍之中流出来的污血,更多惊叫声起,耆老和婢女们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了出去。

    随着正屋里仓皇的声音响起,院子里对付萧寂的家丁们纷纷停下了动作,也转头朝屋里看来。然后他们就看到整个灵堂已经被诡异的绿雾充斥,而他们死去的少爷四肢僵硬地扭动了几下,以一个常人根本没法做到的方式直挺挺地、缓慢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的颈骨被断,只有皮肉支撑着头颅挂在肩上,让皮下紫黑的筋络变得格外明显。离暮雪看着王少爷在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后忽然整个身子轻微颤动起来,表情瞬间一凛,就在浓郁的尸气从对方身上炸开的前一刻,她一把捞过勾蜮,急速飞身跃到了屋外。

    随后,黑色的毒雾如同暴雨前的乌云一样滚涌着弥漫整个灵堂,将那些妖诡的黄绿的烛光尽数遮盖下去。黑暗之中,只有地面如血一般的寒气蜿蜒铺开来,让灵堂看起来犹如一个血池。

    “儿啊!”

    王夫人被两个婢女架着却仍把住门框不肯离去,冲着盘踞在屋里越来越浓郁的毒雾中心撕心裂肺地哭喊,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具恐怖的死尸。

    于是毒雾沿着屋顶门檐涌出来,逐渐将王夫人覆盖了进去。王夫人涕泗横流的表情在这一刻猛然一滞,然后众人便看到她脸上的皮肤被毒气侵蚀出密密麻麻的血泡来。在一声痛苦的厉叫中,王夫人身子怪异地抽动了几下,直直往前倒向了屋内。

    离暮雪怀里兜着勾蜮与萧寂贴背站在一处,见状不由眉心一拧,面色越发凝重。

    “什么情况?”

    萧寂背对着正屋,没有看到王夫人被毒雾侵害的一幕,只看到将他围了一圈的王家家丁此刻脸上皆是骇然,拿着武器的样子都显出踌躇来。

    离暮雪的视线依旧警惕地盯着正在往外面扩散的黑雾,凉声道:“尸毒毒性很强,当心些,莫叫它碰上。”

    萧寂闻言目光稍稍一动,半侧过头去,轻笑:“担心我?”

    “废话少。”离暮雪却根本没有心情去理睬他的揶揄,趁右侧的那个家丁走神,手掌一翻五指一收,便将对方手里的棍子抢了过来。勾蜮已经被她放下了地,她挑了个合适的长度将棍子当中一劈,以棍为剑摆好了应敌的招式。

    在王夫人脸上开始起血泡的时候,那两个架着她的婢女就已经恐惧地撒开了手往后退到了院子里,然而反应到底慢了,毒气还是染到了她们的手上。看到王夫人整个人被毒雾吞噬,这两个婢女感觉自己的双手也忽然痒了起来。她们俩惊愕地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肿胀不堪,紫色淤血在被撑得薄薄的表皮下出现,像是在骨血里面蠕动的一条条肉虫。

    “啊——!”

    这两个婢女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毒气从双手开始往身体各处蔓延,强烈的痛楚让她们浑身痉挛,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她们拼命抓着自己已经开始泛紫肿胀的脸,却只能越抓越痒,直到整张脸都被挠得血肉模糊开始散发恶臭,她们俩才扑向身边离得最近的人,含糊不清地求助道:“帮我……帮帮我……”

    王夫人被毒雾侵害的速度快,有许多人其实并没有看清她方才那可怕的变化。然而这两个婢女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浑身裹满脓血的恐怖又恶心的怪物,她们扑向周围的人求救,让在院子里的这些王家的人终于忍受不了恐惧,大骇着四散而逃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