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雪消月碎(四) 所有被封锁的记忆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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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暮雪睡下之后做了很长的梦, 将这么多年发生过事情都在梦中重溯了一遍。五个师弟先后上山,从最初的陌生慢慢地变成彼此最亲近的人,然后她与叶重北定情, 约定此生非君不嫁。

    她也梦到了跟着裴子夜到后山寒潭的那一晚, 梦到了她想帮他一起斩杀水蛇妖,结果却因为自己的实力不济而受伤。冷得浑身都开始结冰的时候,是裴子夜用自己的衣服裹紧了她,一路将她抱回城中。她梦到他哭了, 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 嘴里只喃喃着一句“师姐,你不能有事”。她听得他的声音颤抖到不行。

    很奇怪的是, 离暮雪还梦到了一片苍茫无际的冰雪冻原。

    她梦到裴子夜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那里, 风霜剐在他身,他满头的乌发都变成了白雪。或许是过了几十年, 也可能是更长的时间,太阳终于破开风雪照在了他身上。她在梦里看到裴子夜张开双臂拥抱了那束阳光,他像是释怀了,于是他回到了玹瑛城,来到了一座枯坟前。

    明明那墓碑上的字迹已经被磨平,但在裴子夜跪下去,颤抖着指尖抚向坟上荒草之时, 离暮雪的心头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就知道——那是她的坟。

    原来裴子夜一直都深爱她吗?离暮雪迷茫地想。可是为什么, 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来没想过要让你知道。”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声音从枯坟里传出来,只是要比她寻常话的语气冰冷很多。

    离暮雪被吓了一跳,再看去,满头白发的裴子夜已经不见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剩下了眼前的枯坟。梦中的她克制着心中的恐惧,转身往后逃去,然后一脚踩空,骤然下坠。

    “啊——!”

    离暮雪一声惊叫,就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姿势猛地往前一扑,把正给她描眉的陶蓁吓得手一抖,眉笔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近。从身前的铜镜里,离暮雪看清了来人是花迎蕊。穿着丁香色的合欢宗服饰,神情却比她印象里的沉稳许多。

    她见离暮雪满脑门都是冷汗,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一般,便取了帕子给她擦。一边擦一边就着镜子里两人的镜像笑:“还在梳妆着呢都能睡着做噩梦,离师姐,你不会是因为今日成亲,紧张的吧?”

    离暮雪还没从方才梦境里的那种惶恐不安中脱离出来,听了花迎蕊的话她才一愕,抬头望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装扮。

    一身鲜红嫁衣,额心描了花钿,分明便是待嫁新娘的模样。离暮雪有些怔愣地伸手摸了一下搁在旁边的那顶凤冠:“成亲?我今日成亲……同谁?”

    “还能同谁?你睡傻了吗?”离暮雪讷讷的话完,屋子里的女孩子都笑了起来。花迎蕊两手搭在离暮雪肩上,颇有些不舍得的模样。“同你自一起长大、两情相悦的叶重北叶师兄呗!你不是早就已经非他不嫁了么,此刻怎么,还惦记上别人了?”

    “瞎。”离暮雪拍了花迎蕊一记,被她揶揄得脸红。她到这时也想起来了——是呢,今日,是她与重北大婚的日子。

    还是两个月前重北下山除妖得胜归来的那天。据那次除妖的过程惊险,他在之中有好几次险些送命,回来的时候也是落了满身的伤。大家本都以为他汇报完战果之后便要回去休养,可就在那时,他却向她父亲离啸山开口想求娶她为妻。

    当时大殿之中,长老和许多弟子都在。他掷地有声的一席话完,于她耳里好似炸出了连续不断的轰鸣,然后盛放成绚烂烟花。当时除了鼓掌和祝福的声音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什么的吧?可是她那时候只惦记着高兴了,只记得了在她喜极而泣的时候,重北拥住她的怀抱里的温度。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大婚,今日于整个修真界众之前,她将成为他的新娘。

    她应该很高兴的吧?只是看着镜中的那个人,眉眼之间却像是藏着许多的愁苦一般,也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

    吉时到了之后,陶蓁和花迎蕊帮离暮雪戴上了凤冠。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出门,红妆绵延千里,偌大的玹瑛城皆被喜庆的红灯笼点亮,融化了数百年来的清冷。仙鹤衔着莲花形状的灯在空中振翅而过,灼艳的桃杏花瓣铺满了要走的路。

    “师姐来了!”

    正殿外头,林苍陆率先看到那由远及近的队伍,高呼着往后跑去。

    叶重北正候在廊下。他也着一身大红,微笑负手,显出长身玉立的一道身影。离啸山已于昨日向整个修真界宣布,将把下一任掌门之位交到叶重北手里。如今这修真界内,风头无人能出其右。

    新人相携进殿。牵上手的时候,叶重北低声对离暮雪:“师姐今日真美。”

    离暮雪抬起眼对他一笑。她确实是爱慕眼前这个人的,爱慕他眼中温柔缱绻的情谊,爱慕他成长为了能替她抵挡住一切风雨的模样。离暮雪在此刻相信,他们定然能够成为修真界历史长河里的一段佳话。

    正道所有门派都坐在大殿里的客席上,看到他们二人携手步入,一个个都笑着低声交谈着,想来也是替他们感到高兴。

    离暮雪和叶重北行至台阶前,对上首的离啸山和众位师长行了叩拜礼,又在窥天石上将灵根血脉相联结,以示恩爱两不疑、生死共白头。

    繁琐的一套流程走完已至掌灯时分,此时便和人间成亲的仪式一样,离暮雪进了新房里等叶重北陪完宾客敬完酒后回来。

    陶蓁和花迎蕊因为是未出阁的姑娘,此刻也是不方便一直留在新人房里的。待她们二人走了之后,屋子里便只剩下离暮雪一人了。

    其实叶重北的住处,离暮雪也不是头一天过来了,但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许是因为里头的布置都变了吧,那么多红色的帘帐挂着,红烛点着,叫人看着眼花缭乱。

    离暮雪没有闲坐着,起身在屋子里都逛了逛。靠近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俩年轻姑娘正探头往里望。见到离暮雪注意到了她们,二人耳根子一红,倏地就把脑袋收了回去,然后猫着腰往一头跑了。

    离暮雪看得新鲜,不免也随她们红了脸。

    她还听到了她们交谈的那些话。

    “离师姐她可真好看呀!”

    “是嘛,所以大家才她是咱们修真界的第一大美人。”

    “难怪叶师兄遇到了那么多人,最后还是回到玹瑛城来选择同离师姐成亲。”

    “嘘——这话可不兴随便,叫离师姐听了去,图惹她心里不痛快。”

    “唉,也是。对了,你今天在席上见到裴师兄了没?”

    “没见着,怎么了?”

    “你没听吗?裴师兄他本来也想娶离师姐为妻,后来没娶成伤心了,辞别师门至外游历去了!我本以为是他们随口的,但今日没见到裴师兄在场,才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唉……你离师姐她怎么这么好命呢?叶师兄娶了她,裴师兄也心仪她,咱们修仙正道年轻一代最厉害的两个都喜欢她!”

    两个姑娘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唯有离暮雪怔愣地在后面听,好一会儿没做反应。

    她再次记起了之前做的那个冗长的梦,记起了梦里满头白发的裴子夜,记起了最后的那座枯坟。她记起了裴子夜对她的那番深切的情谊,记起了梦境最后那个冰冷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知道……离暮雪呆呆地默念了一回。所以他才早早地离开了么?

    “好奇怪……”离暮雪摸了一把脸颊,疑惑地看着手心里的湿痕。她明明是才明白裴子夜对她的心意的,可是她却像是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以至于她一次次地抹着脸,但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很多时候,她总觉得这副身体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她经历着她的经历,承接着她的记忆,她有她的喜怒哀乐,可是在内心、灵魂的更深处,这些记忆和情感都仿佛不是她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哭,似乎只是因为在此情此景下,她就是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仅此而已。

    叶重北从席上逃回来的时候,离暮雪还坐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他喝得有了些醉意,一双多情的眼里便也带了些迷离,越加显得风流浪漫。见到离暮雪正暗自垂泪,他愣了一愣,随后方走过去,用指背轻柔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温声问道:“师姐怎么了?为何伤心?”

    “我不知道。”离暮雪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望着叶重北心疼得皱着眉的模样,伸手抚住了他的眉心,轻叹了一声后靠进了他的怀里:“我可能……是想子夜了。”

    因为她倚在叶重北的怀里,所以离暮雪没有看到在她话音落下后,叶重北的眼底倏然暗了一暗。但他只静默了片刻,随后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子夜只是去外面游历了而已,等过一段时间他便回来了,师姐何必伤怀?”

    “他还会回来吗?”离暮雪喃喃道,“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再见到我们吗?”

    “自然能。”叶重北牵起她的手指亲了亲,压低了声音道,“兴许等他回来,便已有人管他叫师叔了。”

    离暮雪反应了许久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整张脸“腾”地便红了。

    “不正经。”她捏拳在他胸口锤了一记,却反被他握住了手腕。

    叶重北拆下了她头上的凤冠,撤下她的肩帔,一双眼睛牢牢锁着她的视线。“师姐不该一直提起别人。”他的唇瓣凑近她的颈窝处,连呼吸都好似带着蛊惑。“今日是你我的新婚之夜,师姐唯一应该想的,只有我。”

    红鸾帐暖,春宵苦短。之后是怎样随着对方的动作躺入床的,离暮雪记不清了。

    她隔着朦胧的红色纱帐,透过汗湿的睫毛,只能看到叶重北晦暗的神情。他带着粗重的喘息一声声唤着“师姐”,好像带着无尽的依恋,好像每多唤一声,他们之间的爱意便会更加浓厚一分。

    离暮雪想,重北是爱她的,他这般深爱自己,自己也应该如此回馈给他才对。

    可是她又想,她本就爱他呀。

    她自就爱他,爱到不顾她父亲的责备也要偷偷将无妄峰上私藏的那些功法拿下来给他,爱到连父亲和冬师叔用来给她增强体魄的补药都要偷偷分一半给他。

    她为他历练归来之后威望越来越高而高兴,她知道这是他喜欢的,所以她才一次次地央求着她父亲,将所有历练的机会都塞给了他,哪怕连最疼爱她的木师叔都她太过偏心她都不在乎。

    她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重北。

    她也一直都相信,下一任的玹瑛城掌门一定就是他,也只能是他。

    她爱他,他也爱她,那么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会感到这般哀伤?

    离暮雪伸手抚向叶重北的脖颈,然后她摸到了他挂在心口的那粒挂坠。

    黑色的绳子缠着一粒金色的吊坠,石头似的,拇指盖一般的大,有些类似琉璃,却比琉璃更加浑厚些许。离暮雪的掌心触碰到它的时候,它忽的闪过了一丝红光。

    所有被封锁的记忆在这一刻骤然冲进脑海。

    「姐姐!」

    离暮雪听到有人这样叫她。

    她记起了她是谁,也记起了她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在记起一切的这个瞬间,本伏在她身上的叶重北的动作忽的便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随即露出痛苦又悲伤的神情来。他颤抖着指尖伸过来抚她的鬓发,泪流满面地求她,:“师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离暮雪的眼神骤然一厉。

    就在她抬手一掌朝叶重北胸口袭去之时,屋子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化了起来。叶重北的五官也旋转着开始变形,他挣扎着,随着周围的一切遁入黑暗,只留下了一串不甘心的哀嚎。

    离暮雪的身体蓦地腾空。

    她好似只有一抹游魂,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唯意识从未有过得清醒。清醒地记得自己是谁,清醒地记得自己的在意和憎恶,也清醒地记得自己是怎样死在了麒麟的利爪之下。

    她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她也及时便分辨出来,在她彻底清醒之前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一场幻境。

    于是这阵黑暗又重新有了光亮,那间灯火摇曳的新房再次出现了。只是此刻的离暮雪依然还是以游魂的状态悬在一边,如同一个不存在的第三者,清醒又冷漠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铺满红帐锦被的床榻之内,如愿嫁给心上人的玹瑛城掌门之女正和她的新郎叶重北颠鸾倒凤。

    这是原著中发生的内容,所以她脸上带着甘之如饴的笑容,迷离睁眼的时候,带着的也是深浓的眷恋。

    然后,游魂离暮雪和原主离暮雪都听到了叶重北无意识唤出的那声“琅儿”,听到了他语调中的轻叹,和叹息中带着的满满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