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雪消月碎(九) 师姐回来了……他的家……
霞光没有持续很久。离暮雪灵压外放造成的那些破坏逐渐被修复, 霞光淡下去之后,整个空间便只剩下了一片清幽的洁白。空中的那片云彩如同一块璀璨斑斓的宝石,流光闪烁, 投下一束清浅的光将离暮雪笼罩住。
大概是天道自觉施加的考验太过了吧, 祂静默了片刻后,忽的将被离暮雪藏在芥子空间内的裴子夜放了出来。灵识离体太久,如今已经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包裹在一层透明的保护罩内, 只能看到轻飘飘的淡淡的一丝雾气。
离暮雪看着, 心下到底一揪。
若灵识消散了,即便她出了这空间回到真实世界, 裴子夜也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笼罩着离暮雪的那束光亮分了一缕照住了裴子夜。各色晶莹的光斑自空中那如同宝石一般的云彩里散落下来, 沿着光束的方向,慢慢地汇入了包裹裴子夜灵识的保护罩内。直到保护罩里被彩色光亮充满, 四周的这片洁白忽然也旋转着变得浓稠了起来。
许许多多纯白的光点飞向裴子夜的灵识,轻缈的那丝雾气便也变得厚重了。逐渐的,它又化出了人的肢干,模糊的五官清晰起来,一个半透明的裴子夜闭着眼睛安静地悬立在那儿。
他与离暮雪一样,身上是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衣,皎洁轻盈, 像是星光与月光。离暮雪心想, 这或许就是灵魂的颜色。
长长的一条台阶自离暮雪脚下出现, 光束从这头照往另一头,远远的,空间的出口出现在台阶尽头。
裴子夜的灵识再次收拢纳入了离暮雪的芥子空间内。
空中的云彩隐去了霞光。离暮雪仰头朝它望,片刻之后, 她浅然一笑,转身往出口而去。
***
玹瑛城西面杏林,叶重北正站得远远地看着里面的那座院,看着在院门口着一身皓衣安静堆雪人的那个身影。
今年的冬天似是来得比往年都更早了一些,才刚降过几场秋风,山中的红枫都还没落尽,大雪就已经开始覆盖山头。
玹瑛城的弟子如今都是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从前他们看着要历经半载不化的积雪,多少都会抱怨这日复一日的景致显得枯燥;可如今落了雪,他们都会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仰头看看,然后轻笑着:“又下雪了。”
真好,又下雪了;
下雪了,或许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便会回来了。
这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叶重北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站在同一个地方遥遥往里望,望着杏林那边的屋,望着住在里面那背影清瘦的人。
但他鲜少靠近,多是这样远远站上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有隔着一段距离,他才能够贪婪地多看一会儿,贪婪地,将那个与师姐神似的影子当做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玉云琅对此多半也是心知肚明的吧,只是他就当不知一样从未揭穿。他自回到玹瑛城便始终呆在杏林的范围之内,只偶尔与陶蓁林苍陆二人坐下喝杯茶。他就像是被豢养的一只鸟雀,听话地由叶重北规定他的生活,听话地当好一个替身。
无数的稀有灵器与珍宝都经叶重北授意送到了他这里,有时候叶重北外出办事一趟,也会给他带新奇的玩意儿当礼物。修真界中人人都,叶重北是着了玉云琅的魔了;人人都,玉云琅身带“魅骨”,本就是妖孽投胎,玹瑛城发生的这些祸事都是因他而起,总有一天,整个玹瑛城都要被他祸害了。
这些话传到玹瑛城内部的时候,叶重北勃然大怒,当即彻查并断了那嚼舌根的几个弟子的灵根。然而此行一出,却更是坐实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让叶重北多了“色迷心智”、“残忍暴戾”的骂名。
然而无论玉云琅也好还是叶重北也好,早便是脏水满身了,又怎会在乎外头的人如何骂他们?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这份融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忘不了心里的那个人。
只有一次,叶重北喝多了,情不自禁地撞进了杏林里,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屋门被开的刹那,里头的玉云琅是怎样带着满眼的希冀赤足跑了出来;他永远无法忘记,当看到玉云琅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站在月光之下时,自己的心头有多震撼。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脱口唤出“师姐”二字,这个每时每刻都萦绕心头,却再也没法轻易唤出口的称呼。
然而玉云琅却是在叶重北失态之前已经喊了“姐姐”。他满是惊喜和期待地、声线颤抖地喊出了这一声,直到看清来人是叶重北后,眼底的光亮才又湮灭。
而叶重北也是在这一刻才清醒了过来,将已经在喉头的那个称呼又咽了回去。
玉云琅问他:“夜已深,你来此做什么?”声线清冷的,带着满身的疏离。他在他身上过了一眼,没有错过他脸上酒醉的酡红,然后他眉心稍稍一蹙,折身回往内室:“请回吧。”
叶重北却没忍住疾步过去,从背后拥住了他。
被抱住的那一刹那,玉云琅整个身子都倏然僵了一下。叶重北的额心抵着他的后颈,声音沙哑地、克制地:“拜托,只是如此,让我待一会儿。”
这是自玉云琅重回玹瑛城的那日起,他第一次听到叶重北的乞求。
对师姐离暮雪的替身的乞求。
在这一刻,叶重北很痛苦,这份痛苦强烈到,让玉云琅都能深刻地感受到。
可是,正因为玉云琅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心底的恨意才越发浓烈了起来。他忍着满身满心的不适,咬着牙,冷哂了一声后,开口问道:“既然这般思念姐姐,为何从不设法让她重回世上?”
“你明明……”玉云琅顿了一顿,合眼叹道:“你明明有办法的,不是么?”
叶重北在玉云琅问话后沉默了良久。他应是默认了玉云琅质问的这些话吧,可是他终归什么都没有,片刻后松开了拥抱着对方的力道。
“早些安歇吧。”他这样对他道,转身出门之时,脸上已然恢复了理智的神情。
叶重北当然知道玉云琅话中指的方法是什么。他在这一年当中,也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对方潜入自己的住处,似是想要寻找什么。
天晷。
当初大战七头蜘蛛之时,殷舒白也在现场。只是因为那时候有千湘湘帮助他,所以殷舒白才没有成功从自己手中将天晷抢走。
从到大这么多年来,他与殷舒白分属玹瑛城和天启宗的骄傲,殷舒白视他为对手仇敌并非一天两天了。如今玹瑛城蒙难,天启宗崛起,殷舒白私下里是否同玉云琅做过什么交易,叶重北哪怕不细想也能猜出几分。
可是,即便清楚地知道玉云琅重回玹瑛城的目的并不单纯,叶重北也装作不知了。
就如同此时站在杏林之中,隔着这般距离看着顾自堆雪人的玉云琅的身影,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师姐,可是他还是沉迷了,他还是沉迷在自欺欺人之中,沉迷在仿佛那就是师姐的幻想里。
都圣器天晷能够重溯时间,勘根骨过去,探未来天机。可是这三年来,叶重北试了无数的方法,将蜃景秘境重现了无数遍,他走过了秘境中的每一个角落,也亲眼目睹师姐在麒麟兽爪之下殒灭了一回又一回。可是,他却始终找不到让师姐回来的办法,每一次的时光重溯,都在师姐的灵光开始消散那一刻戛然而止。
师姐似乎是去了一个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三年当中,她的永生石偶尔会亮起,但片刻的光亮闪现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寂。玹瑛城中的人都坚信师姐还活着,师长们也是这样同离啸山的。
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玹瑛城掌门离啸山如今被层层的结界封印在无妄峰。结界之中,磅礴的外放的灵力已然收不回他体内,哪怕师长们不破,弟子们也都知道,掌门应是撑不了多久了。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无非只是,他还有最后的一点牵挂。
后来便连庄濯和木喻霖也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同他: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一等,雪儿她就快回来了。
杏花树枝头的积雪沿着树梢滑落,在林子里带起了些许回响。
“大师兄!”西岐鸣御剑飞近,行色匆匆的,下落之时衣角带落了一片纷扬的雪花。他朝叶重北跑过去,沿途被绊了好几脚也不见他有所停留,只满脸都是喜色的高声喊道:“大师兄快回去看看,师姐的永生石……师姐的永生石亮了!”
在院中堆雪人的玉云琅闻言手一抖,捧在手心的那堆积雪倏然砸在了他的鞋面上。
“大师兄……”西岐鸣抹了一把脸,望望站在跟前怔愣的叶重北,又望望远处正踉踉跄跄朝自己走过来的玉云琅,喜极而泣道:“师姐她还活着,师姐她真的还活着!她的永生石亮了,这次没有再暗下去!大师兄,师姐……师姐她马上就能回来了!”
“大师兄——”
同一时刻,林苍陆也从远处御剑而来,手中举着书信朗道:“魍魉谷来信,幽暝城界内存在空间异动,勾蜮已经在那儿现身!”
“姐姐……”玉云琅嘴唇颤抖着,喃喃道:“姐姐一定是要从那里回来……我去接她,我去接她……”
下一刻,他祭出竹剑,飞身便往幽暝城的方向赶了过去。
看到玉云琅动身,叶重北下意识地便要跟上去。然而在他往前迈出一步之后,他的眼底一暗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大师兄?”林苍陆问道,“勾蜮现身后,正道和魔域之中多有人已得信。如今各派都已往幽暝城汇聚而去,我们再不动身,恐怕到时候他们会对师姐不利!”
“你们二人带队先行。”叶重北道,负在身后的手掌稍稍一握,抬眸望向覆盖着重重结界的无妄峰。“我将此消息告知师尊,随后便至。”
“好!”林苍陆与西岐鸣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先后御剑而去。
城中集合的钟声又起,响彻整片山峦。叶重北置身于积雪满覆的杏林中,仰面合起眼睛。半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迈步向着无妄峰的方向走去。
师姐回来了……他的家,谁都不能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