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雪消月碎(十七) 若不破除他加于自身……
叶重北闻言猝然笑了一声。
“师姐发现得比我预料中要晚许多。”他道, “这也算是对我的肯定吧。”
话音落,身下阵盘轰然扩张,整座玹瑛城的地面上都显出了同样的纹路。只是同离暮雪曾经画过的不同, 这个圈住整个门派的阵盘上, 赤红光线流转的方向是反过来的。包括看守护山大阵的各位长老在内,所有人都被圈在一个又一个的五芒星阵里,而这些五芒星阵连出线,最终尽数汇聚到叶重北与离啸山的那个风罩。
只有离暮雪因为身体没有受到禁锢, 此时被隔绝在了术法之外。她脚踩着地面, 但与阵盘之间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涟漪般的波纹往远处漾开,她看着一片树叶落到阵盘上, 发出了叮咚的一声轻响, 化作一阵轻烟飘散。
外界的声音好像消失了一瞬,直到赤红的光线沿着阵盘上的纹路完整地连接起来, 所有的声音才再次轰然撞进脑袋。离暮雪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得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整个人被托举而起。腰间双腕缠绕上透明丝线,她咬牙挣扎了几下,却并没有挣脱。只有汹涌的灵力往她体内灌进去,让她的经脉之中再次充盈起来。
“叶重北!”
“师姐既然不愿意与我再在一起,那我……便不强求了。”叶重北微笑着望着离暮雪,像是想通了, 脸上偏执又狠戾的神情散去, 浅色的眸中光亮清浅, 带着温柔的缱绻的情谊。“师姐,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从未想过要伤害师尊,我只是想要把他留下来, 我只是想要让他再看一看你,我只是不希望他等了你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可师尊他却走了……”
“师姐,我只是……太害怕会失去你们了……”
叶重北缓缓眨了眨眼,嘴唇轻颤着。那些被他吸收进去的力量虽然不属于他,可是在天晷的作用下,它们也已经跟他自身的灵力融为一体。此时他将它们一丝不留地回释出来,便也把自己的灵力尽数耗散了。
“我的时候,是因为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被父母送上玹瑛城的。”叶重北道,“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有五个孩子,可偏偏只有我被送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听话地照顾弟妹,听话地帮父母干活,可他们突然就不要我了。”
“我上山的那天刚下过很大的一场雪,我跟着我父亲走了很久很久,走到身体都冻麻了,我才看到山顶那座巍峨的建筑。我的父亲跪在山门外叩拜了好几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空荡荡的阶梯喊着求人收留我。可就在眨了眨眼那么会儿工夫,我就看到一个穿着华服的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到这里,叶重北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傻得都有些可爱。“我那时候啊,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太蒙了,只顾着呆呆看着来人,连他与我父亲了些什么都没听到。”
“我只记得我那父亲从他手里接过了一袋钱,抹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他往回走了好几步,才像是想起还有一个我,于是又折回来,叮嘱我以后要好好听话,要有出息,要把玹瑛城当自己家……”
“呵……我的家……”
叶重北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累了,要歇一歇才能继续讲。
“师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他看着离暮雪,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他也没在意,只顾自讲下去:“我记得。”
“我都记得。我甚至记得阿青、子夜、不弃、星渊,他们各自来到玹瑛城时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笨拙地用着自己的方式想要对师姐你好,我以为那不过是师姐弟之间应有的情谊罢了。可是我却忘了,我自己便是在这样一次次地费尽心思中将同门之情变成了爱慕,那又如何能够确认,他们不会同我一样呢?”
“罢了,现在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叶重北望着远处试图冲破禁锢的归不弃与洛星渊,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曾经他们都是互敬互爱的同门师兄弟,但最终都与他成了仇敌。“反正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离暮雪吼道。
“师姐不是也想要救回师尊吗?”叶重北回答。“要冲破师尊加于自身的那些阵法,非同他自身修为相当的力量不可。遍寻这修真界,还能找出另一个人有师尊这般修为实力么?既然没有,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用换命禁术。”
叶重北笑起来。“只要将这里所有人的修为加到一起,锁在师尊灵根上的每一道枷锁都能被冲开。只要解开了那些阵法,那么师尊外散出来的灵力就能收回去,我就能用天晷,让它们都收拢回去。”
“你给我住手!”缠绕着腰与手腕的那些丝线松开了,离暮雪劈掌向着地面阵盘去,厉声道:“用玹瑛城上下三千同门的性命来换自己一个生,你认为他会同意这么做吗?叶重北,我爹不是你,他是修仙正道第一人、玹瑛城掌门,离啸山!”
强劲的力道在地面,造成了数道沟壑一般的裂痕。然而即便地表再怎么改变,已经运转起来了的禁术阵盘却毫无变化,依旧纹丝不动地定在那里。
“师尊高洁,宁舍生取义也定然不愿伤及同门。但师姐不是也了么。”叶重北咳了一声,口中无法控制地涌出血来。他已到了强弩之末,灵力将尽,撑不了多久了。“我不是师尊,我做不到师尊那般大义。我最后还是想要自私一回,我想……嗬……我想让师尊,回到师姐你身边。”
“师姐不要白费力气了。”叶重北背靠着那半截墙壁,虚眼看着离暮雪不死心地一次次朝阵盘击去。“此阵我布了三年,把我自己的命也算进去了。天晷如今在我身上,此阵便是死环,用外力没法破除的。”
“你无法破便无法破么?”离暮雪握剑直直钉入地心,寒声驳道,“我偏不信邪!”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红蓝的水火二行力量从空中聚拢到碧雪剑中,又沿着地表龟裂的那些蛛网纹路向四周扩散而去。仙兽勾蜮跃入半空厉声高呼一声,随即骤然往地面俯冲下来。庞大的身躯轰然化成黄沙没入地心,整座山头忽然轰隆隆地震颤起来。
被结界挡在外头的正道各派之人皆看着在地表震动之后,温厚的黄褐色土行之力从四方山脉汇聚而来,从结界中穿透而过汇进了离暮雪手中的剑里。
她眉心纯白耀眼的灵根迸发出了极强的光芒,黑色的狂风席卷中,众人看到了她脸上不屈的凶狠的表情。
“既然是借天地之力开辟出来的结界,是用人力无法破除的阵法,那我便用更强的力量来破!”
离暮雪伸手握住剑刃,殷红的血液沿着剑身流下去,淌进地面上已经被水火土三行力量充斥的裂痕里,一个与叶重北所布禁术阵盘一模一样的大型阵盘轰然盖在了整个玹瑛城上。
“来啊——!”
随着她一声爆喝,她浑身澎湃的灵力尽数沿着剑锋所指的方向涌了过去。猩红的血丝绕在阵盘之上,整个阵盘骤然发出了刺目的强光。纯白的灵力光点飞散到空中,离暮雪仰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号,周身经脉都在身上显出了形。
血红的,正闪着被焚烧的火光。
“雪儿快住手!”
“姐姐/师姐不要!”
被天晷控制着的玹瑛城众人目眦尽裂地喊道。
“雪儿……”花翊白负在身前的手猛地一颤,已经知道离暮雪要做什么了。
既然叶重北布下的阵法是个死环,一旦开启就无法由外力破除,那么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让它自行溃散。离暮雪此时叠加了一个相同的阵盘在其上,便是要用组成这世间万物的最基础也最强大的五行之力来盖过天晷借来的皇天后土之力。两强相遇弱者消,它是想要用这个新的法阵去抵消叶重北布的换命大阵!
吴先子哼笑一声,即便是多年来视玹瑛城众弟子为眼中钉,此时也不禁感慨道:“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具这般魄力之人。”
身负顶级灵根、万里无一的水火双属性,换做任何人都定当以保全自身为重,也就只有离暮雪敢以自身献祭,去完成一场“不信邪”。
水火土三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阵盘之中,而随着离暮雪周身精血淌过,点点莹绿也从四野飘出,众人手中本命灵器发出银白光亮。金木二行的力量受到另三行的召唤,同时汇聚到了离暮雪手里去。
五行融合,霞光轰然从阵盘上冲天而起。无论是结界内还是结界外的所有人都在这阵冲击之下衣发倒飞,甚至无法稳住身形。
五行的力量冲散了结界中天地的能量,经文遍布的结界外罩嘭然炸毁。巨大的五色光束流冲入天空,将层云尽数冲开,刺目的纯白光亮笼罩下来,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而叶重北布下的换命大阵也在这一刻湮灭了它邪异的暗红的光,五芒星连接着的那根线断了,被禁锢在原地不能动弹的玹瑛城众人恢复了行动能力。
几乎是同一时间,结界之外的正道各派往玹瑛城内冲进来时,玉云琅的竹剑也刺进了叶重北的心口。
甚至历来以出剑之快闻名的洛星渊都比他慢了一步。
“这一剑——”玉云琅阴沉着脸盯着叶重北的眼睛,用力将竹剑往对方胸口按进去,一字一顿道,“在三年前你夺走本属于我姐姐的一切时,我就该补给你了。”
粘稠的血液从叶重北口中涌出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玉云琅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清晰的憎恨。然后他笑了一下,像是目的达到了一般,露出了一丝释怀的笑。
垂在身侧的左手二指微微一动。
“不好!”
换命的阵法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在察觉到不妙的人喊出这一声时,围绕着叶重北与离啸山的那个阵盘再次运转起来。叶重北和玉云琅的身侧竖起了一道光墙,将他们二人死死地锁在了里面。
“豆芽菜——唔……”
“离师姐!”
离暮雪浑身气血在方才几乎耗尽。
她被花迎蕊搀扶着想再次朝叶重北杀去,然而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已有一人率先提剑刺向了阵中。只是很可惜,他的剑锋在触碰到锁着叶玉二人的光墙时被猛地弹了回来,连带着他自己也被这股大力掀飞,重重摔落到众人跟前。
“大师兄!”
天启宗弟子惊声喊道。
“重北,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木喻霖痛心疾首地喊问道。光墙中的那人曾经是他们玹瑛城最令人骄傲的弟子,然而如今,却成了为害宗门的祸首。“即使再执着下去,你师尊也不会回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大师兄!”其他弟子也悲哀地向他劝道,“你收手吧。”
师尊……不会回来了吗……
叶重北听着他们的话发散地想着。
“不……还有一个办法……”他低喃着自语道。还有一个办法。
“你要干什么!”玉云琅寒着脸想抽回竹剑,然而就在叶重北开启这最后的法阵后,他就像被牢牢吸在了对方身边一样,哪怕他用尽了全力都没法从这堵光墙之中逃离出去。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粒金色的挂坠正发着与光墙相同的光。
叶重北的视线落在上面,讽笑着反问道:“戴了这么久……你就没有发现,你的这根挂坠早已被我换了么?”
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洞穿自己胸口的竹剑,双眼直逼近玉云琅的脸,语气阴狠地对他道:“你以为只有你恨我么?你呆在我身边的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过要杀了你……不,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恨不得要了你的命!我跟师姐的所有矛盾,都是在遇见你之后出现的。你凭什么——”
叶重北死死地按着竹剑,不给玉云琅一丝一毫退离的机会。“你凭什么能够代替我呆在师姐身边?你凭什么,敢管她叫‘姐姐’?你不过就是半路被师姐捡回来的一个没有丁点修为的废物罢了,你凭什么,也敢替师姐来讨公道?”
“就凭你体内带着的魅骨么?”
“呵……”叶重北笑了一声。他转头望向人群前列的殷舒白,淡声道:“我与他相较多年,你以为,我一点都猜不透他在盘算些什么吗?你们俩不是达成了交易么?你装成师姐的样子来到我身边,替他寻取他想要的东西。但大概你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吧?你们之间,真的还单纯地只是交易么?”
“这一年,你在修真界声名俱毁。‘叛徒’、‘禁奴’这样的骂声听在他殷舒白的耳朵里,不知道又是什么滋味。”叶重北冷哂着将目光收回重新放到玉云琅脸上。“是你们自己给了我这个一石二鸟的机会。我便是要让师姐看看,她倾心栽培的你,究竟是怎样下作的一个玩意儿;我也要让殷舒白尝一尝,因一念之差痛失所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完这番话似是花光了叶重北所有的力气。
他松开了竹剑向后倒去,望向跟自己同处于法阵中的离啸山。
“以师尊如今的身体状态,他已经无法回拢灵力了。若不破除他加于自身的禁锢,唯一的办法便只有替他更换根骨。然而他的修为本已至化境,用寻常之法、寻常根骨,如何能够撑得起他这一身修为?除非,是这世上最罕见,最适合修炼的根骨……”
“师姐的顶级灵根,或者,你的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