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初夏 夏天过完了再看剩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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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长善最终还是迈进了彭朗的公寓,因为在短短三分钟之内,这人不断抛出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最终:“再跟我待会儿吧。”

    出于互不相欠的原则,季长善为了答谢彭朗刚才的仗义相助,决定牺牲一段宝贵时间陪他看画册。毕竟他们不是真夫妻,彭朗没有义务帮她挡一挡陈月疏。

    这么想着,季长善换上彭朗递来的拖鞋,走了两步,后知后觉他家里多了一双合她脚的拖鞋。

    兴许是给别人准备的,那人也穿三十六码。

    季长善没有多问,跟着他朝客厅去,路过餐桌,瞥见一扇四折屏风,每折画个女人,都穿和服梳高发髻,应该是日本画。饭厅与客厅由这扇屏风半分隔,头几天来,还没有这东西。

    她坐到沙发上,茶几一如既往堆着画册,随手挑了本蓝折子,五六页翻过,全以蓝调为主,每幅画都缀着月亮。

    皎洁的月光搅动脑海,那夜阔大的天窗像在记忆中划了一道口子,稍不留意就往外抖落星星月亮,还有他那双眼睛。

    彭朗照例接了一杯七十五度的热水,推开几本画册,留出地方搁杯子。

    季长善跟他道谢,抬眼间,目光漏到他身后的屏风上。

    那扇屏风朝玄关一侧画的只有美人,背面却是一对侧卧塌上的男女。他们姿势暧昧,双方相对,五官被对方的脸部或头部遮挡,但是女人的纤手捧着男人的侧脸,他指尖扶住女人白皙的肩颈,使人一望便知他们将嘴唇贴得热火朝天严丝合缝。

    假如单是一张接吻图,季长善不至于批判彭朗生活糜烂。

    屏风里的女人穿黑底白花纹长裙,裙子撩到腰腹,露出红色衬裙和白臀。她大腿勾在男人的纱袍里,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季长善慢慢把视线转移到彭朗脸上,右手去握玻璃杯,喝了一口热水压惊,目光没挪动,彭朗从她漆黑的眼珠里读出“流氓”二字。

    他转身瞧了眼屏风,沉静道:“画的是《歌枕》第十图,喜多川歌麿的。季姐要是感兴趣,我还有本春画儿。”

    “您留着自己观赏吧。”季长善无法欣赏此类艺术,低眼继续翻看手里的折子。

    翻到楼台上远望嬉笑的女人们时,季长善通过金发簪的数量和长度辨别出哪位身份尊贵,她们的脸孔分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就这个穿华服,那个特朴素?

    她不爱看厚此薄彼的东西,却盯住那幅画良久良久,才翻到下一页。

    “季姐挺爱看双人画儿的。”彭朗坐在季长善旁边,瞥着她手里的浮世绘折子,画中一对床上男女和融于背景的满月,“溪斋英泉的美人图和春画儿都挺好。”

    季长善不过是凑巧翻到这里,听他如此,睥睨那不正经的回复:“比不上彭总热爱,都做成屏风摆家里了。”

    “画得确实好,但那屏风是朋友送的。”

    “彭总应该听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彭朗眼珠转向不远处的春画屏风,“季姐还不是我的朋友么?”

    “彭总和我,是商业合作。”

    “季姐很专业。”他转过脸望住季长善眼睛,天花板吊灯往其中投入一粒灯影,静止的,微微亮。

    他看人时通常很平静,即使长了双多情难信的眼睛,却总让人以为坦诚。季长善看不透彭朗的目光,便以为他心中无所藏,和这样的人对视,分明自己也十分坦荡,可不知怎地先心虚几分。她不着痕迹挪开视线,摸出手机瞅了眼时间,十点半钟,差不多该回去了。

    季长善喝完杯子里的水,跟彭朗告别。他未做挽留,把季长善送到门口,同她晚安。

    此后的两个月,为了应付石渐青女士的随机检查,季长善每周抽两个夜晚到彭朗的公寓里学油画。

    他一点儿不吝啬于分享知识,从落选者沙龙引出印象主义对学院派的抗争,谈及非典型印象派的马奈,他举例这位画家按提香的构图,把维纳斯换成妓//女,赤//裸裸地讽刺“以观女神之名,垂涎女人裸体”的虚伪行径。

    季长善瞅着那扇春画屏风,想他倒是不虚伪。

    彭朗由妓//女牵出德加,这画家钟情于描绘芭蕾舞演员的排练生活,那时代的芭蕾舞演员通常为另一种形式的烟花柳巷女。季长善翻着几页油画,全然看不出那些个穿纱裙的灵动女孩儿要夜夜屈从于男人。

    男人究竟是否用下半身思考,季长善不能一竿子翻全船,但陈月疏一定是。

    他又来西瓦台找过她一回,厚颜无耻至极,竟既然她已经组成家庭,想必有了床上经验,二人到酒店叙旧,他并没有占她便宜。

    季长善气得心颤,甩了他一巴掌,熟练运用逃脱术躲进公寓楼,发短信问彭朗最近怎么不开专车了。

    “如果彭总开的话,下次我有饭局,能不能请您来接我?我按双倍付钱,您把我送进楼再走。”

    彭朗猜到陈月疏又来骚扰季长善,他于是回复可以,收了几回双倍的车费,不知从哪一次起变成原价,再后来一分钱也没装进口袋,只叫季长善陪他吃饭。

    远古时代,人类通过以物易物做等价交换。反正谁也不欠谁的,两次车费顶一顿饭,季长善不介意当一回远古人类。

    只是她不想吃彭朗做的饭。

    彭朗大概自知厨艺不精,领她到处下馆子。餐厅是盲目地选,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些地方端上来的奇珍异兽跟西兰花炒羊肉卷并无区别。

    季长善吃什么都无所谓,可他老点口味清淡的菜,她跟着吃了几回,口舌缺乏刺激性。终于轮到吃一遭饺子,季长善点二两猪肉白菜的,跟店员要头老蒜,就着山西老陈醋,酸辣得眼眶泛红。

    彭朗坐在她对面,一口饺子嚼三十下,看她快要掉泪,递了张纸巾问:“吃这么辣,季姐不难受么?”

    “不刺激刺激,都感受不到人在活着。”

    他以沉默回应,目光在季长善脸上停驻良久,低眼收拾干净盘中的饺子。

    饺子馆离家近,两人步行回西瓦台。夜风拂动树影,枝叶成团地晃。夏初时节的绛城,穿短袖压马路温度正适宜。

    彭朗的步伐慢条斯理,他腿长,迈一步抵季长善两步。她头发挽在脑后,发丝落了一缕绕到锁骨。彭朗悄然敛回视线,风停了,远处不知是鸽子还是乌鸦,嗖一下扎进树丛,叶子抖动两下,恢复镇静。

    季长善原本没发觉哪里奇怪,直到记起周末又要跟彭朗见面,忽然意识到:一周七天,他们至少见五天。

    周末的项目十分固定,彭朗接季长善回郊外父母家,无一例外留宿。两人同睡一屋,彭朗照旧到楼下客房偷被子地铺,季长善睡在床上,失眠时间由三时缩成二十五分钟。

    有那么几个夜晚,天朗气清,彭朗从床头柜里摸出遥控器,滴滴两声摇开天窗,请季长善看星星看月亮。随着时间变化和季节更替,手电笔朝不同的方位投去蓝线,月光如同第一夜般皎洁。

    他在彭诉仁夫妇面前,永远叫她善。大约喊顺嘴了,一夜地铺熄灯,本该“晚安,季姐”,话到嘴外,去姓留名唤了善。季长善躺在被窝里,黑眼睛慢慢眨了下,假装睡着了没听见。

    自那夜以后,彭朗彻底忘却“季姐”,无论何时何地都叫她善。

    季长善刚开始还坚持尊称,时间长了,称呼的不对等让她生出一种被占便宜的错觉。她毕恭毕敬喊彭总,一口一个您,彭朗漫不经心地你来你去,还叫她善。既然是商业合作,地位就该平等。季长善去到彭朗家上油画课,他指着莫奈的白杨树系列,阐明印象派如何从日本浮世绘中获取灵感。

    她记完笔记,偏脸问他:“今天晚上你还教点儿什么?结束了我就回去了,彭朗。”

    闻声停住合画册的手,彭朗对上她深邃的眼睛,“你喊我的名字,确实很好听。”

    他时常夸她好看,季长善已经习惯了彭朗突如其来的夸奖。她嗯了一声,准备收拾笔记本回家。

    彭朗请她留步,从茶几上堆成山的画册中翻出一本梵高的册子。其实没什么要紧的知识点,梵高归属后印象派,他母亲并不爱好这类疯狂的画。

    但是彭朗仍旧:“梵高迷恋浮世绘,甚至比对着临摹。有幅画梅花儿的,还在画面左右留红边,鬼画符似的抄汉字。你要不要看歌川广重的原图?”

    已经凌十二点,季长善在彭朗家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会又是什么春画儿吧?”浮世绘于她而言,跟屏风里的男女划等号。

    “你想看这个也可以。”

    季长善回谢谢不用,搁下笔记本电脑,重新坐到彭朗身边。

    他在五颜六色的书堆里找到一本粉折子,封面写“春夏秋冬”四字。

    彭朗与季长善翻看了整个春季的浮世绘选图,又细看两三张夏季的。夜里一点钟,他合上折子:“夏天过完了再看剩下的吧,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