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寂寞 我很想你,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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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朗出差五天, 去西南洱城,谈咖啡种植园扩张的生意。

    远方的价格优势来自于规模生产和尽可能压缩咖啡农的利润,朗郁有自属种植园,地方不大, 先前一直精耕细作, 价格偏高, 如今要扩大商业版图,不得不开辟新的种植园, 并且需要联络一部分咖啡农供豆,以获取更多的利润空间。

    朗郁在西南洱城原有的种植园于十一年前收购, 是彭诉仁主导的。

    彭诉仁祖上八辈儿都是绛城人, 他父亲六十年代上高中,大学算考到西南体会别样的风土人情,政策一变, 大山和土地立马成为青年人最好的大学。

    当年的中苏关系已然不复从前, 却也不到撕破脸的程度,西南漫山遍野咖啡树, 长的基本都是阿拉比卡种,多数供应苏联。彭诉仁的父亲会讲俄语,长了一张北方大汉的脸却身子骨羸弱, 下乡以后, 比较擅长充当苏联人的翻译,可一到种咖啡干农活的时候就攒不够工分。

    彭诉仁的农民母亲特别爱听城里的伙儿叽里咕噜外国话,因为过去没听过也听不懂,更觉得彭诉仁的父亲渊博多才,便抢着帮他干农活儿,就为了多听他几句大舌头话。

    彭诉仁的父亲起初看上了农村少女健壮如牛的劳动力, 后来被她的热情和毫不遮掩动。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脱光了躺在炕上的女人,尤其那是个夜晚,屋里灯光昏黄,窗外的蟋蟀嘀嘀咕咕,夏季无比火热,知青一个比一个寂寞。

    作为一个正经的父亲,后来在与儿子讲述父母爱情的时候,彭诉仁的父亲不能实话实,只能用知识包装欲望:“你母亲质朴坦诚,像土地一般热烈诚恳,我不能不动心。”彭诉仁也许暗自质疑过父亲的鬼话,但是在向大众转述家族故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且倍感自豪地引用了父亲的原话。

    彭诉仁是在田地里出生的。据他本人,他母亲生他的前一秒还在采摘咖啡果实,可谓勤劳至极,连分娩都阻挡不了她进步的心。

    拥有这样一对贤伉俪的农民父母,彭诉仁的童年安稳快乐,每一个脚印都踩在泥土里,重回绛城发家致富以后,自然不能忘本。

    他对西南的咖啡地心心念念,以至于有一些夜晚站在自家院子里,眼睛仰望明月,心中不知为何寂寞。

    商人重情必须以利益无损为前提,早些年中国人根本不爱喝咖啡,投资咖啡种植园无疑血本无归,彭诉仁早有收购种植园的计划,却不能立即实施。到彭朗高中毕业那年,布尔乔亚的情调已经逐步席卷城市,是时候买下记忆中的那片种植园培育一批咖啡苗了。

    种植园原本栽的是铁皮卡和波旁,品质恶劣,卖不出高价。彭诉仁选购一批粒咖啡的树苗,种下去得等三四年才能结果。果实成熟,正值彭朗的学业生涯结束,彭诉仁早很多年就替彭朗规划好了职业路线。

    他已经老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有大把精力经营他的理想。彭诉仁请儿子做咖啡,并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只是用一双诚恳的老眼注视彭朗:“如果你能替我完成未尽的理想,我会很高兴。除了你,没有人能继承了。”

    彭朗希望他的父亲高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学商,将来也会按照父亲替他铺好的路开一家咖啡豆公司。

    朗郁正式成立七年,彭朗没有一天不在认真工作,公司风雨无虞,蒸蒸日上,他的父亲一天比一天高兴,彭朗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夜复一夜地开专车、看画册,有时候还找朋友或者陌生人吃饭,从这些东西里窥探旁人的人生。偶尔,他也会到世界各地垂钓,望着寂静的水面等待随便什么鱼上钩,然后再把鱼抛回水里,什么也不想。

    彭朗同季长善过,在他这个年纪,人还能怎样成功?

    他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但是每逢写下“我”字,总会陷入一瞬迟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自己一无所知,因此无所谓自己高兴与不高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彭朗并不愿意回想自己是从哪一刻变成这样的,然而一些人事物的存在,由不得他回避激烈。

    他有个逢年过节会到彭家别墅拜年的堂叔,大家都叫他老六。老六头几年事业混得不太如意,妻离子散,异常寂寞。他去找彭诉仁谋差事,彭诉仁见他还有些本事,就做个人情,派他去管洱城种植园的经营。这次扩张种植园,彭朗来洱城实地考察,便由老六接待。

    老六多年与山野为伴,是性情中人,话不像彭家的其他人那样懂得回避。他带彭朗参观广袤的山地和咖啡树,追忆许多往事,最后一天夜里请彭朗吃饭,在露天空地搭了一盆炭火,火光暗红,烤架上摆几片五花肉牛肉,腿边搁瓶晏氏白酒。

    他没吃多少肉,多喝了几杯酒,拍着膝盖念叨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老婆和孩子,沉默半晌,最后叹道:“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天我还想起来,有一年去给你爸拜年,我儿子还是个毛头,你和郁也是毛头。你们两个穿红衣服,一个身上画月亮,一个画鲤鱼。郁摇着我的胳膊,叔叔叔叔,给我个红包儿。你倒是不怎么话。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听着老六感叹时光飞逝,彭朗转动左腕上的鲤鱼坠子棕绳,长久无言。

    那天晚上,彭朗借了副鱼竿,坐在随便一处湖泊岸边,钓了整夜鱼。

    一无所获。

    先前几个夜晚,他都会在固定时间给季长善电话,两个人谈天气谈饮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季长善手上做着工作,电话开免提,听着他的声音并不觉得浪费时间。彭朗每天都想她,季长善从来不回应,停顿两秒,又开始跟他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好不好吃,等他回来了可以去尝尝。

    今天过了九点半,彭朗还没有来电话。季长善瞅了眼手机,批评这人迟到,等再过去半个时,指尖在通讯录里上下滑动,几次点开彭朗的电话,几次退出去。季长善把手机搁到一边,专心工作,夜里十一点半,她熄灯平躺床上,张眼望着晦暗的天花板,莫名想起彭朗的拥抱。

    他去洱城以前,周五连带周末两天都抱着她睡觉,虽然亲这儿亲那儿的,好歹手算老实,最多解一下她的胸衣。

    季长善似乎已经习惯他的体温,这几个晚上身边空落落的,让她不断回忆起七八岁住校的时候,夜深人静,所有朋友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望着窗外,防护栏把月亮切割成碎片,她当时大概掉了几滴泪,也不知道在想谁。

    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屏幕漆黑。

    季长善翻了个身,注视手机,三秒五秒,坐起来点台灯。

    她给彭朗拨了一通电话,很久无人接听。

    季长善不知道彭朗是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单纯在外面鬼混,她心里不安,刚要挂电话再一遍,彭朗那头按下接听键。

    两个人谁也没开口,时间消逝,很静默。

    彭朗把鱼竿架在岸边,湖面浮动月影,今夜月明星稀,蟋蟀嘀嘀咕咕,一只青蛙跃进水里,荡开一圈一圈涟漪。

    “洱城那边,天气怎么样?”季长善先张了嘴。

    “挺好的。白天晴天,晚上也没有云,月亮很圆。你那边怎么样?”

    “也挺好的。”季长善低眼摆弄被角,缄默一阵,“你今天都干嘛了?”

    “跟我堂叔转了会儿园子,满山咖啡果,很红,应该能烘出不错的豆子。晚上搭炭火烤肉,肉糊了,没浪费。我来湖边钓了会儿鱼,什么也没钓着。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善?”

    季长善给彭朗讲述工人无聊的一天,了一半停下,彭朗也没问她怎么不继续讲。她在电话里听不出彭朗有任何情绪,寻思这人是不是跟她待腻了,所以今天不想给她电话。

    不过他前几天也这么话,季长善决定再给彭朗一次机会:“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跟我?”

    望着遥远的湖面,彭朗眼波平静,良久不言语。

    “没有的话,我就挂了。”季长善并不满意电话另一端的寂静,毕竟今天晚上是她先的电话,他这算什么态度。

    彭朗换了左手拿电话,腕上的鲤鱼银坠在月亮底下闪微光。

    “你知道人为什么寂寞么,善?”

    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问题,季长善左眉轻抬高,隐约知道答案,但也不清楚。她没吱声,彭朗也不讲话,两个人对着电话陷入沉思,好半天过去,彭朗同季长善晚安。她嗯了一声,才要挂电话,彭朗接着道:“我很想你,善。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季长善不能用同样的话回应他,但是很快地:“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得也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