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冰冷 我以为你不会爱所有人。
季长善注视陈月疏的双眼, 他抬起杯子,微笑着抿了一口酒。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缄默不语,等待陈月疏的下一句话。
他好像没有别的话要, 瞧了一会儿季长善的眼睛, 转开视线慢慢品酒, 偶尔同路过的熟人个招呼,手指捻着杯柄, 嘴角露笑。
宴客堂中,吊顶悬挂一盏水晶灯, 规模庞大, 向下坠落黄调灯光。人头攒动着,一张张脸孔上光影和笑容交错。季长善望向人群,不知为何, 他们的面目有些模糊, 眼睛鼻子嘴巴似乎失去具体的勾勒,几抹色块叠在一起, 类似在彭朗家里看过的那些印象派油画。
她自己找到一杯酒,送到嘴边咽了一口。陈月疏手里的酒杯空了,搁下杯子, 没看向季长善问:“你和他结婚, 是因为爱他吗?”
季长善不清楚陈月疏怎么确定她是和彭朗结婚的,但他总归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她目视前方,问陈月疏什么意思。他笑一笑,温文尔雅的面孔不曾暴露一分阴郁,“我以为你不会爱所有人,原来只是不爱我。”
陈月疏偏头望住季长善。
那夜在西瓦台见过彭朗后, 陈月疏就找私家侦探调查了季长善的婚姻状况。
她的确结婚了,而且在和他分手的第二天,就去民政局领了证。
陈月疏了解季长善在工作上的魄力,却没想到她连感情也不拖泥带水。
他对她那么好,她也像真爱他似的,隔三差五询问他有没有艳遇。可是一切都是虚假的。陈月疏收到私家侦探传来的照片,季长善和彭朗出现在绛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牵手拥抱,季长善眼角藏笑,有时候没藏住,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就像个女孩。
在陈月疏面前,季长善没有这样笑过。
他不由翻找这三年的记忆,企图从中发现季长善爱过他的痕迹,后来他就陷入了更久远的回忆。
陈月疏第一次同季长善见面,是在调职绛城后的一次会议上。
那时她也刚升职做省级销售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季长善针对省内疏松的管理制度,从汇报销售业绩的周期到奖惩机制,提出近二十条整改规划。
陈月疏对待下属客气有礼,向来采取鼓励加转折的话术,先给个甜枣,再用一句“但是”表示枣里有核。
他同季长善,她的管理办法虽然行之有效,但是操之过急,容易造成手下人的逆反心理。季长善不爱浪费时间,只想一步到位。
实践证明,越年轻的主管,越容易收获不服管教的老油条下属。季长善和他们斗智斗勇,寡不敌众,最终听从了陈月疏的建议,温水煮青蛙,分阶段推行改革举措。
陈月疏作为上司,无可挑剔。季长善跟他学习管理手段,被他提携着参加各种商务宴请。外企总要跟老外交道,他们叫她Aurelie,陈月疏听过后,很久很久都只是喝着白葡萄酒不话。
他有个华裔太太,在魁北克。
魁北克讲法语,他太太的名字叫Aurélie,人如其名,既独立又实际。
季长善和他太太长得并不像。他太太是典型的苏南女人长相,鹅蛋脸,下巴偏圆,眉眼都很清淡。陈月疏和她育有一个儿子,从孩子出生起,他太太就做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不比他在职场上拼轻易,料理家事,相夫教子,一切繁杂琐碎,一地鸡毛。他太太把家庭理得井井有条,陈月疏十分敬重太太的职业,也钦佩太太在每天辛劳之余,还坚持维护身材和面貌的得体。
她相当得体。
陈月疏领着太太出门,从不会跌份儿,她举止端庄,话不多不少,连到哪里该如何笑都恰到好处。夜里他躺在太太身边,手指抚过她光滑的皮肤,多数时候太太逆来顺受,只是不发出任何声响。
陈月疏喜欢女人叫,最好连带面孔都止不住颤抖,而他的太太始终得体,就像一座名人雕像。
他不断用手捂着雕像的一寸寸肌肤,渴望她变得温暖,渴望她拥有喜怒哀乐,最好因为他捧腹大笑或者痛哭流涕。然而身下的女人面色宁静,仿佛身体没有承受他的重量,也像那些逐渐发了狠的动作不曾带来痛苦。
她在等待一切结束,随后坐起来披上睡衣,一颗一颗纽扣系好,转头问丈夫用不用洗澡,洗的话,她去放热水。
陈月疏注视她的面孔,眼神从激烈质问转向阴暗。
他把她按回床上,毫无怜惜地反复折磨。他太太咬着牙一动不动,陈月疏最终放开她,没过一会儿掐住她的下巴,直勾勾瞪住她,眼眶瞪红了,目光哀切下去。
陈月疏后来就不再碰她,他在外面找了几个女人,他太太兴许知道,可是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开始夜不归宿,和那些女人把床震得上下颠荡。她们身娇体软,叫声如同夜莺,动听至极,鼓动雄风。陈月疏把一堆钞票甩在床上,让她们大声点再大声点。女人们满足客户的需求,紧抱他的脖颈,各色的指甲在他颈后挠出红痕,叫声更加放浪。陈月疏闭着眼睛横冲直撞,他总是咬牙切齿地想,如果太太就站在床前看他们纵欲,会不会掉那么几滴泪。
一定会的,他想。
为了证明这不是自我欺骗,陈月疏带女人回到自家门口,步履徘徊,他计划推门而入,正大光明地展示不忠,让他的太太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抱着他大腿乞求他不要离开。这种画面无数次在脑海中放映,陈月疏兴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没有带任何一个女人踏进家门。
夫妻之间总该保留几分体面,如果将龃龉摆上台面,恐怕他的太太仍会笑一笑,问他晚上吃煎牛排好不好。
这样一位太太,实在不能爱他,但是陈月疏也不能轻易放她去爱别人。陈月疏舍不得同她离婚,这样一位得体顾家的太太,他相信任何一个理智的男人都不会跟她离婚。
他和太太经年累月相敬如宾。魁北克的冬季格外漫长,陈月疏捂不化冰天雪地,也无法再忍受严寒,于是向远方的总部申请调往中国大区。
回到中国以后,陈月疏改头换面,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从未在同事之间声明已婚。他不再找额外的女人,只日复一日量季长善的面孔,有时看得出神,想她和那位在魁北克的太太一样心静如水。
新的征服欲悄无声息滋长。
陈月疏也许根本不爱季长善,但是他憎恨捂不化的女人,尤其憎恨两副面孔的女人。她们装成冰天雪地,不管他怎么靠近,都毫不动摇地释放寒意。他禁不住颤,认定她们谁也不爱,可是下一秒就眼睁睁看见事实并非如此。
她们不是四季如冬,别的男人近前去,稍微捂一捂,她们融化得比谁都快。
陈月疏原本已经忘了魁北克的冬天,然而彭朗的出现使他恍然惊觉,季长善的冰冷和他太太的别无二致,就只是不爱他而已。
这种发现把陈月疏迅速拖回魁北克的冬季。他一遍一遍品尝太太的冷漠,给她了无数个电话,她接起来并不言语,陈月疏几欲张口唾骂,最后挂掉一个又一个电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下脑袋,卧房地毯的毛绒钳住两颗泪珠,一切又不声不响地消逝。
他做回温文尔雅的陈月疏,心中积攒着对太太的恨意,决定一并发泄在季长善身上。
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月疏也不算放过彭朗。
他向上级递交策划,建议多部门协调运作,拉拢几家大型咖啡公司协定原材料进价,进一步向西南的咖啡农施压,以谋求极低的生产成本。外企资本家并不关心中国农民的死活,当即批准各部门灵活调度,尽快促成几家咖啡公司勾结议价。他们联合起来捂住农民的眼睛,让大家看不见高报价,便只能相信咖啡豆就值这么点儿钱。
计划顺利推行时,朗郁却不肯配合工作,从不出席联合会议。他们彭家人向来在意社会形象,陈月疏早料到朗郁的清高。他在会上风轻云淡地挑拨离间,客观明但凡有一家公司能向农民报高价,其他公司就会丧失最优质的那批豆源,这对精品咖啡来,无疑在削弱核心竞争力。
七年来,朗郁顺风顺水,抢占巨大市场份额,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陈月疏的三言两语不过是根导火索,转瞬点燃各家公司的恼火。众人拾柴火焰高,七嘴八舌讨论起如何压制朗郁,陈月疏不怎么插话,怕留下把柄,只坐收渔翁之利。
朗郁收购种植园不断受阻,就是拜他们所赐。
陈月疏不但要断朗郁的原材料,还要利用季长善谈成秋蕙卖场的生意,分食朗郁的市场份额。他虽然不懂季长善何苦留在远方卖命,但是豪门太太的社会关系不用白不用。何况,拿彭朗的太太去损害朗郁的利益,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要把季长善当棋子,做成买卖后弃之不用。
陈月疏换新杯,抿一口白葡萄酒。他近来时常思考,假如季长善的婚姻事实在公司上下散播开来,再搭配着红果的单子败给朗郁添油加醋,那该多有趣。
光是想一想,都会微笑。
陈月疏抬着嘴角,跟季长善碰一碰酒杯,眼光望向茫茫人群:“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我们都想谈成秋蕙的生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