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前奏 一切都在上升。
戒烟的第六天, 彭朗与季长善返回绛城,这天是平安夜。季长善不过洋节,但是她给外企工,第二天得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
远方为节约人力物力, 公司年会与圣诞晚会合办在一起, 所有员工白天上班, 傍晚参加聚会,今年的述职汇报也定在这一天。
季长善回到西瓦台的公寓, 匆匆洗完澡就把自己关进卧室。她开笔记本电脑,第无数次润色述职报告。他们述职需要当面向上级汇报, 季长善等升职等了这么久, 临门一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连汇报用的幻灯片都调整了六版。
客厅里, 彭朗在与下属开视频会议。
明天就是牙买加蓝山咖啡的推出日, 朗郁办了一个线下活动,邀请代言人到现场进行咖啡签售。
众所周知, 企业在演艺圈里挑选代言人就是一场豪赌:流量更新换代在眨眼之间,兴许今天低价签了这个,明天他就火得一塌糊涂;也可能刚刚斥巨资跟头部艺人签订合同, 没过两天他就因为种种劣迹, 瞬间塌房。
朗郁在这方面向来谨慎,每回挑选代言人,都会花费大量时间做背调。他们选择代言人,还需要考虑产品的形象定位,这回推出牙买加蓝山咖啡,走的是高端质感路线, 年轻化的流量明星并不能带来信服度,运动员开朗鲜活的形象与之不符,商界律政界的精英网红显然不够知名,朗郁转而选择各大国际奖项在手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彭朗原本想请冯秋白帮这个忙,与她通电话时,对方告知他,他的太太已经先下手为强。彭朗不能跟旁人批判季长善胳膊肘向外拐,撂下电话,回家和季长善进行了一场坦诚的沟通。
季长善硬气地解释:“我哪知道你要请冯姐。”那时候,季长善还在感冒,起话来鼻子囔囔的,莫名可爱。彭朗原本也不是兴师问罪,听她这么话,措辞更加温柔。
他跟季长善进一步明朗郁的艰难处境,也告诉她《江河报》这类的商业机密。季长善听罢,看了彭朗一眼,嘟嘟囔囔问:“你的意思是,接下来我去远方上班,最好消极怠工?”
彭朗笑笑,“只是请季总保存实力,等到了朗郁再发挥。”
季长善没跟彭朗保证什么,不过从下一个工作日开始,她确实有意无意避开了与朗郁存在竞争的项目。毕竟彭朗把她当自己人,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何必给资本家卖命。
远方是大企业,项目一抓一大把,季长善转变工作方向,就仿佛从汪洋大海里掬起另一捧水,根本不着痕迹。她依旧卖力工作,她的同事和下属常常要配合她做项目,谁都能见到季总监一如既往的工作热情。
季长善在年末又签下一笔大单,述职报告中的业绩堪称辉煌,她独自阅读一遍成稿,从头到尾,又读第二遍。夜里八点钟,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掌心贴住机器的外壳,金属层微热,季长善静坐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圣诞节下午,季长善拿着纸质版报告,上楼找陈月疏做最后的述职汇报。他的办公室照例垂挡百叶窗帘,季长善敲了三下门,推门而入。
陈月疏坐在办公桌后,背部远离转椅靠背,端正直坐。
季长善不与他废话,麻利地开始汇报,陈月疏似乎在听,也似乎没在听。他的食指叩桌面,一下一下,慢而轻。季长善面无表情地在前面话,投影仪散出锥形光线,将她笼罩,陈月疏看着她,像在看另一个人。
汇报完毕,季长善要抬脚走人,陈月疏在背后叫住她,季长善回了下头。
办公室朝西开落地窗,冬日阳光清冷,无声无息地透进来。地面上铺一块巨大的灰地毯,光影静止在绒毛之间,他的皮质转椅泛出一圈光晕,陈月疏坐在那里,不远不近,却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季长善缄口不语,陈月疏朝她微笑,语气和脸孔一样清淡:“期待今晚再见。”
季长善并不期待与陈月疏见面。
像陈月疏这样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是对她自己的亵渎。幸好明年就可以跳槽朗郁,她不用再和陈月疏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好的是,她再也不必担心陈月疏手握她婚姻的把柄。
季长善走出陈月疏的办公室,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傍晚四点钟,圣诞晚会六点开幕,季长善只想走个过场,晚饭还是要跟彭朗一起吃。
她答应彭朗今晚做西红柿牛肉面,昨天从机场回来,他们就顺路去了超市买食材。
逛超市的时候,彭朗左手提购物筐,右手牵季长善,除却食材,他们原本没有要买的东西,然而一路过盒子货架,彭朗就挪不动步子。
彭朗磨着季长善的手背,问她喜欢厚的还是薄的,有颗粒的还是没颗粒的,是玻尿酸的更好,还是普通的就行。季长善几欲甩开彭朗的大手,他拽牢季长善,俯在她耳边悄悄话:“我觉得你用不上玻尿酸的。”
季长善当即在彭朗腰上掐了一把,叫他闭嘴。
在西南的那几天,他们查阅多种戒烟方法,专家建议多做运动。彭朗听从专家的建议,拉着季长善颠倒昼夜,用这种多巴胺取代另一种多巴胺。他们耗尽三只盒子,季长善脑海里时常下大雪。她放空自己又回神,身子化成一滩雪水,彭朗贴在她颈窝里喘息,季长善忍不住想:彭王八戒烟,实在很费太太。彭朗记住其中一只盒子,每次用这种盒子,季长善怎么也憋不住碎音,彭朗喜欢听她断断续续地哼。
他在超市的货架上找到这种盒子,季长善不关心彭朗的选择标准,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两个人十指紧扣地往前走,拐过三个过道,迎面撞上姜长乐和宋平安。
姜长乐挽着宋平安,胸口倚靠他的胳膊,狗眼活泼眨动,嘴里大约着什么笑话,宋平安搭几句话,眯缝翘眼笑。
季长善脚步一顿,彭朗照常往前走。姜长乐忽而瞥见季长善,脸上的笑意凝固一秒,抬手跟姐姐姐夫招呼。
两对男女聚到一处,季长善不知道该些什么话,姜长乐没话找话,跟姐姐重新介绍宋平安。
那天上午,姜长乐与宋平安去民政局扯证,已经是合法夫妻。
这个结果在季长善意料之中。
姜家和宋家是老邻居,门对门住着,相处二十年。姜长乐就跟宋平安混在一起,两个人成天嘚啵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搭伙儿相声。一年到头,季长善统共放那么几次假,每次放假回家,都能碰见宋平安来串门。现在想一想,兴许宋平安在姜家待过的时间,都比季长善待的多。
季长善的目光在新婚夫妻脸上转了一圈,她并不认为英年早婚明智,却不会同姜长乐发表真实看法。
她仿照姜长乐上次的法,祝福他们两口百年好合。姜长乐笑起来,右边脸颊现出一道印第安窝。她跟姐姐道谢,语言比季长善丰富许多,彭朗与宋平安站在另一边,他们面对面相看,由宋平安起头,两个人莫名其妙起法语。
彭朗和宋平安相识于去年的尼斯,两个人支两张钓鱼椅,坐在海边的一块鹅卵石半岛上,安静地钓鱼。他们原本互不扰,晚上九点半钟,昼色渐昏,彭朗目视远海,问宋平安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们在海边找了家露天餐馆,吃些海鲜意大利面,彭朗随口自己是高中生物老师,宋平安比较实诚,简单地自我介绍:海城人,在法留学,学室内设计。彭朗与他短暂相遇,之后独自乘车去往摩纳哥,他们在海边别过,双方都有一期一会的感触。后来宋平安留学归国,到绛城工作需要租房,彭朗正好向外租隔壁区的房子,两个人的生活重新产生交集。
彭朗第一次见宋平安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和他成为连襟。宋平安也不曾预料到命运的妙处。他听姜长乐提起季长善的婚姻,惊讶一秒,随后一直想找机会请彭朗夫妇到家里坐一坐。
姜长乐喜欢季长善,比季长善想象中多很多。宋平安从就知道这件事,所以想帮姜长乐一把。他不能直接邀请季长善,怕这位妻姐冷漠拒绝,姜长乐会伤心。他犹豫再三,还是用法语问彭朗,最近有没有空,能不能带季长善到家里吃顿饭,他可以掌勺。
宋平安在外留学,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做饭吃,厨艺修炼得登峰造极。彭朗在游艇上尝过他的手艺,不错是不错,但去不去吃饭,不是由手艺决定的。
彭朗做不了有空还是没空的主,得等宋平安他们走了,再请示季总。他没明原因,只回复最近很忙,改天再约。宋平安比彭朗了解姜长乐和季长善之间的姐妹情仇,于是深表理解。
季长善全程旁听,左眉轻轻挑着。
石渐青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和季长善交流时,经常蹦出一两句法语。作为彭朗的婚姻合伙人,季长善尽职尽责,不但学习了油画,还在油画课上看着法语画册,问彭朗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彭朗耐心地分享知识,私下又买来一本初级法语的教辅。他花了一个星期梳理知识点,从某一次油画课起,彭朗穿插教学法语的发音规则。
他发音时,语速放得很慢,季长善跟着他的口型学,偶尔会有不准。彭朗为了纠正季长善的发音,离她更近一些,请她仔细观察他的口型。他们越贴越近,他的眼神悄然流动,季长善终于摸过一本画册挡在两人之间。她拿的是春画,画面朝向彭朗,他垂眼看去,喜多川歌麿真是个伟大的画家。
不管怎么样,季长善最终是学会了一点法语。
她仔细分辨着彭朗与宋平安的对话,他们语速快,语音含混,季长善听得十分艰难,只能隐约猜出几个词汇。她拼拼凑凑,推测着对话内容,姜长乐与宋平安走后,季长善仰头瞥向彭朗,“你不会替我答应了吧?”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彭朗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刚才答应了宋平安的邀请,那么今天晚上他连地铺待遇都是奢望。
彭朗故意逗季长善,“答应了怎么办?”
季长善一见他嘴角压着笑,立马看穿彭朗压根儿没替她做主。
她犯不着生气,扭回头看向前方货架,顺着彭朗的剧本往下演,“那你就得准备一下结婚证了。明天民政局见,不见不散。”
“前几天还要一起养孩子,这会儿又反悔了。”彭朗用拇指磨一磨季长善的手背,往前走了两步问,“那我以后能不能跟宋去钓鱼?”
同性之间的交往,季长善并不限制彭朗。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学会如何区分假想敌和始作俑者。
姜长乐充其量是个既得利益者,利益如何分配,不是她了算的。只不过季长善从长在奶奶家或者学校里,没有机会跟姜长乐培养感情,两个人见了面和陌生人别无二致,如果非要她们见面,那就是给彼此找不自在,何必如此呢?
至于彭朗要不要跟姜长乐的先生去钓鱼,季长善谈不上恨屋及乌,让他自己决定就好。
彭朗赞美太太通情达理,季长善请他少来这一套,顺便叮嘱:“但你别想拉着我一起见宋,我见了他们,也不知道该什么。”
“其实姜很擅长没话找话,你比我清楚。”
季长善挑起左眉,看向他,“你是哪边的?”
彭朗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爱恨情仇,但是一涉及手足问题,他就情不自禁地希望所有手足都圆满。
只是对于季长善来,不圆满也许才是另一种圆满。彭朗尊重太太的想法,把她的手抬到心口捂着,“永远是你这边的,我永远听季总的。”
季长善满意彭朗的回答,回握住他的大手,“不过你怎么认识宋的?”
彭朗跟季长善明前因后果,末了:“宋在青松做室内设计。这方面,青松在业界很有名,我们买了房子,也可以找青松做。”
“你不会找宋做吧?”
“他刚入职,应该做不了主设计。”
季长善嗯了一声,因为看房买房在即,一颗心总像气球似的往上飘。她好多年没这样高兴过,稍不留神,愉悦就从眼睛里跑出来。
最近有几个新楼盘即将开盘,他们约好元旦去看房。
季长善走过公司的长廊,手上给彭朗发着楼盘的消息,又问他蓝山咖啡的发布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她去到电梯间,摁亮下楼键,上升提示灯闪烁橘红的光。一切都在上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季长善的指尖轻轻敲击腿侧,似乎在照着什么音乐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