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当你为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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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得好,一时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

    不过这都是主角才能拥有的待遇。

    沐闻识没有话本里的主角命格,侥幸捡回半条命,还要面对苑主——前苑主留下来的烂摊子。

    回去后,他只闭关了半天,勉强调顺内息就出了内室,半倚在榻上,将最紧要的几件事一一吩咐下去。

    一直到白翳端来汤药,沐闻识微阖着眼睛一饮而尽,这才有空闲看向角落里安静无声却怎么也不肯离开的少年。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纪总是长得特别快,只是短短数天没有怎么见面,容觉身上就已经出现了变化。

    细看才会发觉,那不是外貌上的改变,而是气质上的不同。戾气收敛了,常常出现在少年眼神里的空洞情绪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

    或许是被沐闻识望得久了,容觉略带羞涩地垂下浓密的眼睫,下一瞬,他克制住那种不自在的陌生情绪,睁着清澈的黑眸回望过去:“师兄?”

    沐闻识笑了一下,朝他招招。

    此刻,他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病容,皮肤苍白到甚至可以看得清下面淡青色的血管。这不仅是因为受了重伤,也有旧疾在频繁使用“涅槃”时终于爆发的缘故。

    但即使是在这种脆弱的姿态下,沐闻识方才颁布命令时的口吻依然是清醒、理智、有条不紊的,让人怀疑他随时会倒下,又怀疑他是否真的会倒下。

    那是众人眼里令人敬畏而又无比遥远的青鸾少主一贯的模样。

    而正是因为见过了那样的沐闻识,才会明白此刻他脸上的轻柔笑意、温柔注视有多么珍贵。

    容觉莫名呼吸一窒。

    他几步走上前,挨着沐闻识坐下,然后突然伸出,紧紧地搂住了沐闻识的肩膀。

    他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念头:为了留住这样的注视他可以不顾一切。

    “师兄”容觉唤着,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以及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贪婪渴望。

    沐闻识以为他还沉浸在之前的害怕情绪中,一边拍了拍他清瘦的脊背,一边语带调侃地:“怎么,是近日的功课都没完成,所以来找我撒娇么?”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容觉从情不自禁中回过神来,身体微微一僵,却又很快像是第一次接受人类抚摸的流浪猫一样,沉迷于温暖的肢体接触,不舍得脱离。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声音闷闷地否认:“师兄布置的功课,我都做完了。书我也会背了。”

    那是沐闻识发现他基础薄弱所以额外让他阅读的书籍,因为大多是些古文,所以只要求通读就可。

    沐闻识心里有些诧异,却又并不是很诧异,他知道容觉一向聪慧又傲气。正要夸上几句时,视线落在容觉仰起来的面孔上,那是少年因为尚且懵懂,所以不自觉流露出的依恋到近乎迷恋的情感。

    “”

    有一瞬间,沐闻识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者被苑主临死前下了什么奇怪的幻术。他感到一阵荒诞,与一种微妙的慌乱,却也无暇细想。不管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沐闻识的神情表现得非常镇定,他上自然地把少年推开,声音也平静如常,以至于即使是容觉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那便背一篇来听听。”

    昏黄的灯光笼罩室内,沐闻识倚在榻上,眼睛轻阖。只有在这一刻,他和九州任何一个普通少年都没有区别,面对陌生的情爱,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

    而一旁,对于自身情爱尚且懵懂无觉的少年跪坐着,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低低垂下,徐徐背出那些诘屈聱牙的上古篇章。那是沐闻识很喜欢的一册书里的内容,讲的是上古时的九州风景。文章中不乏优美的抒情语句,容觉读来,却平淡漠然没有任何情绪。

    但他的声音轻缓流畅,即使不带感情,也很动听。

    沐闻识心里如是评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偏颇。他的心在这些片段中逐渐平静下来,能够冷静地进行分析——容觉只比他一岁,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在亲密里产生了错觉也很正常。

    时间会纠正一切。他想。

    而事实上,倘若他睁开眼睛,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少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是和平淡语调完全不同的,粘稠的偏执。

    这个夜晚实在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夜半时分,沐闻识尚在静坐调息,外面突然有嘈杂的声响。

    守在一旁的容觉微微皱眉,在沐闻识睁开眼睛之前,率先站起身,走了出去。

    阶下之人竟然是月绮。

    “师兄休息了。”容觉没有询问她来意的**,面无表情地。

    月绮也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但她当然不会被这么一句话轻易劝退:“我有急事要见沐闻识。事关鸣天卫上百条性命,若是他们死了”

    “哦”容觉脸色露出一丝古怪,轻轻道,“死了又怎样?”

    月绮一怔:“你什么?”

    “不,没什么,”容觉弯起眼睛,声音客气又礼貌,仿佛刚刚的话全是错觉,“我去告诉师兄。”

    *

    月绮是来向沐闻识索要令的。上百鸣天卫意外被围,其中也不乏她的族人,只有握苑主令的沐闻识下令,才能名正言顺地支援,否则在学院内,会受到学院规则的限制。

    沐闻识也早有预料似的,他:“把剩下的鸣天卫都带去吧。这一仗在所难免,只有真正打过了,才能让其他几苑安静下来。”

    “但是”不待月绮燃起热血,他又缓缓道,“气势可以大,损失却要尽量压到最。”

    “——不止是鸣天苑。”

    如果前面那句话还正常,最后那句补充,让月绮是真的不能理解了。要求鸣天苑损失很正常,但是让兽族的损失也压到最?沐闻识也疯了?

    “你中幻术了?”月绮谨慎地问道。

    沐闻识一顿,淡淡道:“只是没有必要而已。现在的每一分损耗都不值得。”到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时空深处,好像已经看到了某个尚未到来的未来,声音低不可闻。

    他们话的功夫,容觉已经端着茶水重新走进来。他的目光落在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脚步一滞,随即自然地走到沐闻识身边,挨着他坐下来,头就靠在沐闻识边。

    月绮眼皮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对师兄弟相处,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不自觉的眼神交织,让她再次升起“沐闻识真的不是在给自己养情人吗”这样的想法。不过此刻她没有心思多想,时间紧迫,拿了沐闻识的令后,她很快就匆匆离开。

    把那一幕抛在了脑后。

    也没有注意到沐闻识当时若有所思的眼神。

    *

    两年后。

    收到容觉受伤的消息时,沐闻识正在回复自极北之地传来的文书。

    两年前借“叛乱”的把青鸾族握在里之后,他就不动声色地派人往极北之地渗透,借着考察福地的名义让族人在那里安营扎寨,收集情报。

    自那以后,那块神秘土地的面纱终于朝他缓缓揭开,也让沐闻识眼前的局面日渐清晰。

    笔尖沾了朱砂,在特殊纸张上落下字迹,没写两行,白翳就匆匆走了进来。

    他垂着头,低声禀报,在星域福地最终争抢控制权的时候,容觉受了重伤。

    但同时,他也把星域福地顺利抢回了羽族。

    沐闻识笔下一顿,殷红的字迹晕染成一团,再难分辨。

    半个时辰前,星域福地。

    容觉正在笑。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在缓缓汇集的星河之前,他盘腿坐着,身旁凌乱地散落着几截尸体,还有一名尚未彻底断气的水族。

    那是不幸和容觉撞在同一个星盘里的水族少主,先前的傲气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他惊恐的眼神呆滞地睁着,倒映出眼前修罗般可怖的少年模样。

    容觉眉眼间也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这让他脸上的笑意看起来越发诡谲。他就那么坐着,以支颐,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轻轻开口:“真是没用啊,你们这些废物。”

    “即使我连天赋力量也没用,你们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吗?这种程度的伤师兄会来看我么?”他像是在聊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师兄独处过了为什么呢?”

    明明师兄看他的眼神并没有变化,明明他一切都做到了完美无缺,不敢露出丝毫本性,但是两年来,始终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他们中间,不复当初的亲密无间。

    师兄会笑着夸奖他,却很少再亲为他束发;师兄会耐心地教导他,却很少再温柔地执起他的。他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未改变,却又残忍地割去了那些亲昵的部分,竖起无形的界限。

    “师兄”容觉咬着指,尝到一点苦涩的血腥味。有一个瞬间他想,师兄的血的味道,会是什么样的呢?

    星河几乎要彻底形成,隐隐可以看见清澈的水波微微荡漾。河水倒映出白衣人的面容,在彻底长开之后,那原本属于少年人的清纯中又多了三分艳色,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

    容觉无动于衷地注视着星河里自己的脸,半晌恹恹地站起身,对地上的水族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让你听我了这么多废话,真是对不住不过我真是失望,我给了你那么多时间让你积攒力量,你却只是为了假死,而不是杀死我。”

    一滴血自容觉腕滑落,滑进水族微张的唇舌间。霎时间,那具躯体的所有残余生都消散殆尽,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