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当你(为王(二十七)
那边,戚风尚且不知道自己将要倒霉。
这边,容觉抬脚走出执法司的大门,入目所视之处遍植奇花异草,高耸的山巅上云雾飘渺,一派巍峨气象。
但凡新人,总是难免为这番景象驻足赞叹,他却无动于衷地沿着山道拾级而下,然后在半山腰突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山下的大道上,来自青鸾族的使者正捧着一个盒子,被人引着朝苑主殿的方向而去。
是去见师兄的啊。
少年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半晌。
“师兄”。只是想起这个词,就有一种隐秘而细微的缱绻泛起,可是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讥诮:师兄真的喜欢你吗?喜欢你这样的怪物?
如果他真的把你当情人,为什么不肯碰你呢?
脚下枯枝发出被踩断的“咔嚓”脆响,容觉漫不经心地转头,眼尾一抹妖异的红,晕染出令人心惊的艳色。
而前方两名被分配到他名下、亲眼见过他如何抓住奸细的下属却不敢细看,猛地发现他,就忙不迭地跪地行礼,目光中是无法掩饰的畏惧。
畏惧和厌恶,疏离和打量。这是容觉见过最多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他们,径自从中间走过,沿着石梯继续向下。
——没有关系,他想。即使师兄不喜欢我,我也会让他一直一直地看着我,永远不会喜欢上别人
风拂起少年的衣袍,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
“我才刚回来,就听闻了苑主的好事。”苑主殿内,月绮一本正经地恭喜沐闻识,“我那儿有些珍藏的双凤孤本,平时只能作为观赏,未免有些可惜了。不如稍候我取来送给苑主——”
双凤,在羽族又指代断袖。
沐闻识正在喝茶,被她这一声黄腔噎得差点没呛着。虽然如此,他面上倒没有露出窘迫之意,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想了想,居然应下:“若是你舍得割爱,便多谢了。”
月绮见他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颇觉无趣,便转而起了正事:“我这番巡视羽族,除了黑鹰族似乎有些古怪外,其他族群倒是安分得很,不像是参与了水族之事的模样。”
“古怪?”沐闻识挑眉。
月绮意味深长地:“是啊,他们族内的混血,似乎尤其多呢。”
闻言,沐闻识沉默片刻。
这几天,对水族实验之事,他顾虑容觉,没有插太多,询问过少年的意见后就交给了他自己处理;但另一方面,他同样想要调查清楚,羽族内部是否也有类似的事情,或者干脆就已经暗通水族,参与其中。
白翳黑闪都有事务在身,无法离开,沐闻识剩下能用的人里,就只有月绮在身份实力上都比较合适,可以以探视各族的名义暗中查访。
而这个结果,其实他并不意外,甚至已经比想象中更好。
“我知道了。”沐闻识眸光如渊,静谧深邃得令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想法。他没有过多询问细节,只道,“听你路上遇到了麻烦?”
如果不是月绮中途受了重伤,消息还传不到他这里。
月绮脸色微凝:“不是黑鹰族。但是,我也不知道是哪族动的”
外出路上,她的确遇到了埋伏。对方有备而来,人不多,却个个都实力强劲,仅仅略微逊色于她。缠斗之中,她以一敌多,虽然性命无损,却也伤势颇重。
这件事里,最可怕的不是她的伤,而是对的神秘不可捉摸。
沐闻识不知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看你传回来的残留痕迹,倒有几分像皇苑的笔。”
“皇苑?可是他们一向孤僻,不理会外界,我从未与他们有过来往”
月绮这下是真的诧异了,但她也知道,沐闻识既然这么,必然有他的理由。
只听沐闻识道:“因为水族的事,我最近也在研究一些往事,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皇苑未必有他们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先暂且追查着罢,凡有所过,总是会留下痕迹的。”
皇苑,到底是真的不问世事,还是一直在背地里搅浑水呢?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原因必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他们目的为何?
整件事里,只有月绮受了伤,倒像是专门冲着她去的警告。
在心中记下这点疑问,沐闻识又道:“如果有需要,我的药库里还有几味用的上的灵植,你自取便是。”
月绮的伤的确还没好全,需要药物补益。但目光流转间,她半是取笑地:“我可不敢。您那情人霸道得很”
显然,她是想起了当初的剑阁旧事。因为一株灵植,她可是被容觉狠狠地坑了一把。
出乎月绮意料的,沐闻识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纠正般地:“不是情人。”
“哦?”月绮诧异。她可是一回来就听了,沐闻识当着执法司那么多人的面与他师弟举止亲昵,不是情人还能是什么?
沐闻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已决意,与觉结为伴侣。”他这话时脸色平静,眸光却温柔,一字字清晰而坚决,“天地为证,永不更改。”
月绮霎时哑然。
情人和伴侣,对羽族人具有不同的意义。情人可以有无数个,情浓则聚情淡则散,图的是一时风流;伴侣却只会有一个,能够互相分享彼此的地位和荣光。
她下意识地想些什么,但注意到沐闻识的眼神,还是住了嘴。只是那一刹那,她突然心生感慨:表面上永远从容不迫没有事情可以让他皱眉的苑主,也只是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年轻人啊
*
去见沐闻识前,容觉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下了带着血腥味的衣袍。
有了职司之后,他换了更大的院子,但其实很少在此停留。
除了一株多出来的花,院里的陈设布置不见变动,清冷得完全不像是拥有主人的模样。
容觉便站在这样近乎简陋的内室中,如一株盛放的红色莲花,仅凭自身的华彩就足以使室内熠熠生光。但是,注视着自己在水镜中的身影,他的眼神却是平淡而挑剔的。
容觉没有关于审美的概念,美丽或丑陋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虽然如此,也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一点,因为他可以轻易地从周围人的态度中分辨世俗意义上的美丑。
譬如羽族人,就偏爱温婉清淡的长相,又或者如沐闻识那样,极度端庄冷秀的外貌,笑起来时也带着不沾尘世的温柔。
容觉不关心其他羽族人喜欢什么,但他想知道,沐闻识也喜欢那样的长相吗?
少年清澈的眼珠微微一动,意味不明地打量自己。
清晰明澈的水镜中,映出少年不带感情的面容。以世人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是很美丽的一张脸,却绝对称不上柔和——或许几年前还能夸上一句清纯无辜,但在五官长开之后的现在,即使主人学着自己师兄那样和煦微笑,细看起来也仍然精致得过于凌厉。
师兄会喜欢这样的一张脸吗?这张和羽族完全不一样的脸。
从前还有混血的理由遮掩,可现在,师兄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会有这样的容貌,是因为他其实是水族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混杂生出来的比混血更不堪的存在
容觉漠然垂眸,眼底有戾气骤然翻涌。
他伸出,冷漠地打碎了眼前的水镜。
*
那是一截碧绿的树枝,温润中透着玉质的光泽,静静地躺在锦匣中。
这是几日前,沐闻识特意去信族中索要的东西,今日才刚刚送来。
羽族中有一个传统,就是会把幼崽出生时栖息的树干保留下来,好生存放。这种树干与主人之间有一种隐秘的联系,平时没什么用处,但如果挑选送给伴侣的信物,它又是最好的选择。
沐闻识注视着它,目光柔和。既然选择正视自己和容觉的感情,他就不会用轻佻的情人身份。虽然可能给不了容觉最完美的仪式,但他希望,假如未来真有那么一天,他喜欢的人可以不必感到遗憾。
殿外的阵法被轻轻触动,沐闻识抬眸,果然没有多久,一身红衣的容觉走了进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纯粹,一如世上任何一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少年。
沐闻识朝他伸,在少年依偎进他怀里时轻声问道:“觉喜欢什么?”
容觉对死物几乎没有喜恶。他不挑剔任何食物,不在乎神兵异宝,对钱财也从不追求。
除了
“师兄要送我东西吗?”容觉长睫扬起,定定看了沐闻识半晌,低低地出了一个名字。
他把头靠在沐闻识的肩膀上,鼻息间都是那种清浅而令人贪恋的香气,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要这个。”
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无人能听出其中近乎入骨的执念。
那是之前很平淡的一个午后,沐闻识望着清单,在短暂犹豫之后没有给他的花。
一株莲花。
沐闻识常用的熏香,就以此花为原料。
少年无声地想,如果师兄愿意送给他,是否明,当初的短暂亲昵,并不只是师兄为他解围的段呢?
怀着这样冰冷而无望的试探,容觉看见沐闻识微微笑了起来,:“那就刻一朵莲吧。”
显然,那是为他刻的——
容觉茫然地侧过脸:“师兄为什么要刻这个?”
沐闻识以指为刀,对灵力的掌控细致入微到了极点,即使一开始还不熟悉,也很快就雕琢出了一块莲花木牌。
他轻声:“羽族的传统里,会把自己幼时栖息的树枝作为信物,送给伴侣。”
莲花木牌注入灵力,空气中突然浮现出一行古老而简短的文字。
容觉曾在沐闻识布置的功课里学过它。
“天地为证,此书为凭,结为伴侣,白首不离”。
这是一份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