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玉石俱焚
血水被雨水冲刷, 淌了石桐宇一手, 再没有一丝人体的暖意, 只觉冰冷刺骨。
他怔怔抬起手, 惨白的手, 殷红的血,鲜明的色泽对比, 叫他忍不住想起五岁那年的雪地里, 也是这样的寒冷。
不, 仿佛比那一天更寒冷……
是啊, 明明冬天还没到, 为什么就已经这样冷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心口冰寒彻骨, 血里却好像有岩浆在沸腾。
莫风止趟过血泊, 踏过满地泥泞,朝他走过来, 脚步踉跄。
他笑得那么无邪, 仿佛稚气未脱,眼底深处却闪动着怨毒的光芒。
他被枪头穿透胸膛, 硬生生开了个血洞, 如此重伤,居然还爬了起来, 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挣扎着不肯离开人世。
三界众生,轮回六趣, 如旋火轮。
轮回诀,生死流转,永无止境。
当初血沿檐临死反扑,都没能拖了他下地狱。如今他得了老不死的紫府泥丸,已成伪宗师境界,距离真正的宗师只有一步之遥,又怎会甘心死去?
他会活下去,无论怎样也会活下去!
杀了这两人,带着珠子远走高飞,终有一天他会晋身真正的宗师!
狂风大作,雨下得更大了。
天上一道闪电掠过,映得四下里为之一亮。石桐宇缓缓将怀里的梁御风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电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冰冷的眼里有烈焰在燃烧。
莫风止凝目看着他,唇角微弯,竟格格的笑了起来:“很恨我吗?想杀我吗?可惜你做不到!”
他扬起手中的吴钩剑,手指轻轻触碰那沉淀着幽暗血色的刀刃,一唱三叹:“谁叫你弱呢?弱肉强食懂不懂?我很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你怎么都不懂呢?”
他凝视着石桐宇的眉眼,忽然又轻轻叹息:“不过,你知道吗?苗苗常常提到你,三句话里至少有两句都要提到哥哥,她还我跟你有点像……所以,刚见到你的那会儿,我——”
总是在想,为什么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呢……
话尾湮没在低低的叹息声中,几乎无人听清。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石桐宇拔剑,向自己冲过来。
伤上加伤,石桐宇的快剑已成强弩之末,再不能对他构成威胁。太慢了!
他们终究是不像的。他已是至尊强者,才不要当个被人怜悯的弱者!
真遗憾啊,终究还是要杀了苗苗的哥哥……
轰鸣大雨中忽有鹰唳声响起。
白尾鹞鹰振翅飞来,低叫着在半空掠过。
莫风止诧异地扬眉。
他记得苗苗经常用这东西传递家书,除夕晚上写了一封,元宵也写了,甚至惊蛰那天早上还写了,只是都被他悄悄扣了下来……
苗苗似乎过,白尾鹞和其他鹰隼不同,一生之中,鸣叫通常无声。
可风雨声中,他分明听见了,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是青在叫——
他记错了吗?
哈,真可笑,一只鸟儿还取什么名字?不过是只扁毛畜生!
——所以,在苗苗眼里,他到底是什么?
给他取“风止”这样的名字,到底是在想什么?!
腹隐痛,胸口更是痛得无以复加,莫风止双眼血红,当下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剑!
头顶上,鸟儿悲声哀鸣。
霎时间翎羽飘飞纷扬而下,血雨扑喇喇浇了他一身。
他用力吸气,只有熟悉的血腥味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蓦地,凄风冷雨中有清冽的香气氤氲而生,比血更甘美,比梦更甜蜜。
袅袅漠漠,无孔不入。
疼痛消失了,所有的愤怒、仇恨、痛苦,也仿佛全部都消失了。他几乎沉醉其中,直到剧痛把他唤醒!
雪亮的剑锋,穿透他的心窝,直没至柄。
“伪宗师又怎样?”
面前是石桐宇惨白的脸,漆黑的眼睛里,倒映出他浑身浴血的影子。
“我、要、你、死!”
彻骨的冰冷。
莫风止这时才惊觉,自己从眼耳口鼻到皮肤毛孔,全都在渗血!
浓稠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轻柔地包裹着他,浑身轻飘飘的,像是沉睡在最甜美的童年梦境里。
但——
这是一个噩梦!
莫风止大口地咳血,脸上没了笑容,只剩惊惧:“这是……”
葛衣苗,麻衣瑶,三苗自古是一家。自古就有传,三苗的女子最多情也最痴情,炼出千虫百蛊只为留住情郎的心。
直到一甲子前,妙手易牙美厨娘横空出世,以女子之身晋升宗师,跻身世外五绝。
她坐镇西南,亲手定下规矩,负心人莫入苗疆。否则,她必将百倍报之!
但她同时也宣布,将三种蛊术列为苗疆三大禁蛊,任何人不得轻易动用。
只因这三大禁蛊,害人更害己,一旦轻用,往往遗祸无穷——
第一种,名唤失魂引。
此蛊一旦种下,无声无息之间,就能让人神魂离体。而失魂落魄之后,肉身再强大也将失去生机。用这种蛊害人,不但很难察觉,还可以是兵不血刃。
当初,石桐宇在洞庭湖畔暗算梁御风,用的就是这种蛊。但此蛊虽然霸道,用起来却很麻烦,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还需要对方完全没有防备。
第二种,名唤迷心蛊。
此蛊同样不会伤害肉身,却会让中蛊之人前尘尽忘,失去记忆,鬼迷心窍也不过如此了。
可一个人完全没了记忆,岂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和他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呢?
多年前,毒娘子为了留下情郎慕容安,用的就是这种蛊。可惜,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终究还是一场空。
——但这两种蛊都比不上第三种。
它有个更香艳更销魂的名字,叫作焚情香……
取自相思成劫,玉石俱焚。
焚情香是一种很奇特的蛊,只有三苗的蛊师和祭司才会炼制这种蛊。
炼蛊的人需要把一只幼鸟从养到大,用各种各样的毒物和虫豸饲喂它,也用自己的血肉饲喂它,让鸟儿和主人亲密无间。
这种蛊一生只能用一次。因为,使用焚情香的那一刻,鸟儿就会爆体身亡!
它迸飞的血肉会成为催命的毒香,无药可解。闻到香味的人会沉醉其中,七窍流血而死。
更有甚者,此毒遗祸无穷,一人中毒,毒血飞溅,又会令更多的人丧命……
十六年前,金陵谢家满门老,就是死在毒娘子的焚情香下!
无药可救,回天乏术!
闪电又是一亮,石桐宇一剑贯穿莫风止的心窝,脸上却没半分开心得意。
瓢泼大雨浇在他苍白的脸上,热泪也跟着洒了下来。
青是他和苗苗一起养大的鸟儿,虽然种了蛊母,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真正用上。
这是他们对娘亲最后的念想和牵绊。
毒娘子身为三苗蛊师,却为一己私情,滥杀无辜十恶不赦,尸骨不得入棺木下葬,更不能享受祭祀,只能挫骨扬灰撒入湘江,直到江水洗尽这一生的罪孽……
苗苗刚记事的时候,常常哭着问他——
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爹爹和娘亲,她一个都没有?
他无言以对。
后来,美厨娘她老人家不知怎么也知道了,捉了一只幼鸟来,是娘亲那只白尾鹞的后代,给他们兄妹养着……
电闪雷鸣中,石桐宇站在垂死的莫风止身前,厉声质问,问出心中最大的困惑——
“你老实清楚,苗苗当初为什么没用焚情香取你性命?!”
焚情香乃苗疆三大禁蛊之首,其厉害之处,就算身为伪宗师这样的绝顶高手,都会中招,无一幸免!
宗师以下,必死无疑!
只有晋升真正的宗师境界,天人合一,内外贯通,才能免疫三大禁蛊。
莫风止就算炼化了血沿檐的紫府泥丸,也才是伪宗师而已,怎么也不可能逃过焚情香!
那么——
苗苗被他偷袭所伤,既然没立刻身亡,为何没取他性命?
焚情香可不比失魂引,种了蛊的鸟儿和主人心念相通,一念既出,便可立刻发动!
惊蛰那天,青还一直跟在苗苗身边,血案发生后,莫风止甚至还用青传了信给黄一铭。苗苗如果想杀他报仇,在昏迷之前有无数次机会,为什么……
莫风止听他问出这句话,居然笑了,眼睛亮晶晶的。
他柔声答道:“你问我啊?我猜,是她舍不得吧?她总我像你,到底是哪里像了?我才不像你这么弱!”
连绵的雨声中,他絮絮叨叨个不停。
也不知是想服别人,还是服自己……
“对了,你知道吗?苗苗送了姻缘锁给我呢,她是不是喜欢我啊?”
“乔,姻缘锁是苗家姑娘许姻缘的意思,真的吗?苗苗居然这么喜欢我?”
“她还给我取名字,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所以让我叫‘风止’,是祈盼我从此一生平安顺遂的意思。”
电光忽闪,石桐宇看见他笑眸弯弯,稚气脸上泛出病态的潮红,连眼尾下的滴泪痣都兴奋得发红。
那种天真的残忍让人不由自主一阵心悸。
石桐宇突兀地断他:“苗苗……既然对你这么好,惊蛰那天,你又为什么伤她?”
笑容从那张脸上消失了。
莫风止瞪大眼睛,五官又开始向外渗血,脸孔模糊成一片厉红。
良久,他又笑了,笑声阴冷,再没了刻意的天真无邪。
“谁叫她想废我武功!”
他大口喘气,恨意如潮水,涌现在他咬牙切齿的话语中。
“我只不过跟着血沿檐的时候,被迫无奈杀过几个名门正派的蠢货。那帮人找上门来,听那老怪物死了,居然还不肯罢休,还要找我算账!”
“老怪物活着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敢来找?欺软怕硬罢了,要我,干脆全杀了灭口了事!可苗苗居然答允他们,废了我的武功,以后由她看管我再也不滥杀无辜!”
“凭什么?”
“我吃了多少苦,才在那老怪物手里活下来,轮回诀的功法,也是好不容易才学全了的。再炼化了老不死的紫府泥丸,我已是伪宗师,早晚会是真正的宗师,到时候谁还敢让我看脸色?”
“这种时候,想废我武功?”
“做梦!”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他身体深处爆发出来,莫风止忽然站了起来,眼睛血红,双掌齐齐击出,正中石桐宇胸腹之间。
电闪雷鸣下,他双掌击出,虽是伤重无力,雷助声势,却似有天地凛凛之威!
石桐宇心旌摇荡之际,又是重伤之身,竟是整个人都被他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他伸手在地上胡乱摸索,本想抓住什么支撑一下,没想到一下子摸到了梁御风冰凉的手。
他悲从中来,紧紧把那只手握在手里,一时也忘了要爬起身,只觉世间再没什么可以在乎的事了。
莫风止中了焚情香,必死无疑,眼下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大仇得报,可——
那又如何?
娘亲不在了,青也不在了,连所谓的父亲也都已经不在了……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莫风止还在声嘶力竭的嘶吼:“就算是苗苗,她也得死!”
……苗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
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然离他而去。
从此后,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只剩他孑然一身,那又有什么趣味……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人都能被你气活!”
石桐宇这一惊非同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