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帝王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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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任国师慢慢睁开双目,虽是百岁老人,但眼底却没有一点浑色,身轻体健如他,只略带几分疲态。

    “无事,”从徒弟怀中坐起,求元真人理了理白色的道袍,目光慈和的看着面前之人道:“年轻的时候不习辟谷之道,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师父既修正一一脉,便可不辟谷,食荤腥,如今年事已高,何必再超脱欲界,超脱无色界。”

    求元真人笑的像个孩子,微微摇头道:“人一老,便怕死了呀,为师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曾眼高于顶,视天下如掌中之物,帝王便是与我提鞋都不配。”

    明净川默然蹙眉,他虽有狂妄之处,但与师父却又是不同的。

    “待上了年岁,看破俗尘后,没有一个不怕死的,所谓身在凡世,心在圣境,不过是用来哄人的把戏,真正超脱飞升的又有几个呢?”

    明净川不答,他自幼的道法都是师父言传身教,他已经习惯了倾听,而非提问。

    不问不代表他没有疑惑,只是大多数时候,这份疑惑,他无法从求元真人处得到答案,以至于慢慢也就不问了。

    “师父意求飞升,做徒弟的却只希望师父康乐无极,方才我若不来,师父这么勉强下去,只怕攸关性命。”

    求元真人笑了笑,扶着徒弟的臂站起。

    跪坐的时间久了,双腿有些不听使唤,由明净川搀着,慢慢挪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休息。

    “除情去欲,明性见道,本就是一条险途,所以为师才希望你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你是我的徒弟,更像是我的孩子,安乐一生才是正途。为师自会好好活下去,有生之年得见你成婚生子,哪怕不能飞升,为师死也瞑目了。”

    目光慈爱的看着眼前这个徒弟,求元真人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不无感慨。

    明净川垂眸应道:“师父养育之恩重于天,徒儿本该尽孝,可人生是苦海,家宅是樊笼,夫妻恩爱更是金枷玉锁,徒儿怕最后会偏离道心。”

    眼前不知为何又浮现出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脑袋,他知道,那个人有一双藏着星子的眸子,足以让他偏离道心。

    “偏离道心又有何惧?你我贵居万人之上,掌天下大权,握千万性命,此道不偏,才是正途!相较于庸碌之辈,你我如此一生,才是圆满。”

    求元真人的笑的意味深长,眼角细纹蔓延至鬓角处,连带这份慈爱都变的伪善了许多。

    明净川动了动唇,最终还是道:“这天下,本是帝王的天下,徒儿不想插。”

    后者神色一变,连伪善的笑容也荡然无存:“帝王的天下?太祖皇帝开国杀敌,全靠你师祖排兵布阵,自高祖皇帝起,建清风观,奉国师食禄,平藩王,击蛮夷,国师功不可没。后世之中,历代国师治世,方有天下太平,方有今日大斉之海晏河清!”

    明净川稍作沉吟,不再话。

    “怎么,你的‘道心’偏了?”百岁老人的眼底精光毕现,看的人无所遁逃。

    后者索性径自答道:“当今陛下虽能力不济,却有忠臣猛将,太子亦有治国之能。”

    “哼,”后者发出一声冷哼,意有所指:“川儿,为师养育你一场,当真是让你来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的?”

    见他不答,老人猛然将人推开,后者只得端正跪在一旁。

    “川儿啊,当今陛下曾经,也有许多德行兼备的兄弟,文武双全不在话下。十三王爷甚至驻守边防多年,有军功在身,世人都他日后必是治世明君,可后来呢?这些比陛下优秀的兄弟,要么疯了,要么死了,反而是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皇子当了皇帝,你可笑不可笑?”

    明净川身形一颤,低下了头。

    这不是个例,自高祖开始,历代君王都无所作为,反观有作为的皇子却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谁做太子,谁做皇帝,这于大斉国师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个江山从来都是国师翻弄于掌心的玩物。

    史官提笔,功勋是国师的,赞词是皇帝的,皆大欢喜。皇帝和国师之间的关系更像是船夫和船,彼此倚靠,淌过历史的洪河。

    没有哪个船夫愿意操纵一条独行其道,不受指挥的船。

    “治国治民,不光靠律法约束,更要靠信仰加持,若无信仰,你我便是草芥便是平民,治君,与治民,同理。”

    “徒儿明白了。”

    老人的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双微抬,运转内力,以双掌击出真气,真气轰入丹鼎之内,炉火更盛,将二人的面庞映照的通红。

    老国师眼底有炽火在烧,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为师终有去的一天,一如冬去春来,你之鼎盛换我之衰竭,初见你时,你尚是个五岁顽童,转眼便要娶妻生子了。”

    五岁之前的事他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初入大斉宫闱所见的巍峨壮丽并无多少惊奇,似乎曾经见过,甚至有些眼熟。

    “时候,你的话可没这么少,怎么现在越来越不爱话了呢?”老国师打趣。

    明净川垂眸:“徒儿更想倾听师父的教诲。”

    “也罢,到教诲,你对陛下禁足太子一事,如何看?”

    太子过寿那日,数位臣工夜聚太子府宴饮,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连带早朝都带着疲态。

    诚安帝以太子不端为由,将他禁足太子府闭门思过,至今没有解封。

    “太子为人虽过于良善,但是非善恶自有一套准则,是安邦治国之才。陛下向来警惕他结党营私忤逆犯上,有心人便顺水推舟了一把。”

    “陛下差人来问,哪位皇子堪予正位,为师答,早已避世多年,只依稀记得当年大皇子有龙虎之相。”

    明净川身形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求元真人眼底带笑,一拈着拂尘一去端茶,想起茶水已凉,回头唤了门口的道士进来换热茶。

    而大斉国师则跪坐在他身边,薄唇紧抿,竟不出一句话。

    “大皇子顺从于你,一如诚安帝顺从为师,这世上,不乏治世之能,为何那个人一定要是皇帝呢?”

    “是”

    “今日既把立储一案摆到明面上来了,为师便多两句,无论是大皇子,亦或八皇子之流,于你,皆是棋子。若你极力保太子,早晚会被他反咬一口。”

    老人抿了口茶,馥郁清爽的茶香自喉头向下温暖了全身,他兀自陶醉的闭上了眼睛。

    道士又倒出一杯新茶奉给明净川,后者吹散茶面上的浮叶浅尝一口,确实是沁人心脾,只是回味略苦,他有些不喜,尝了一口便放下。

    求元真人呵呵笑道:“你向来挑剔,若不是贵为大斉国师,天下之人又怎会顺着你的喜怒。”

    “若不做国师,徒儿也会随遇而安。”

    一旁道童一哆嗦,打翻了铁陶的茶盏,慌乱间伏地请罪。

    明净川眸光敏锐的看着他道:“你在想什么?整日神思飘忽,怎么伺候师父?”

    “师兄我我实在是不心啊没,没想什么”

    求元真人乐道:“罢了,净云虽不曾和你一起长大,但到底是你师弟,不必太过苛责。”

    另外一人赶忙过来帮净云一起收拾,看上去倒是个稳妥利索的。

    明净川道:“这二人充其量只是伺候师父的道童,如何做我师弟?若不得力,徒儿再给您换过。”

    “呵呵,你和这两个的计较什么呢?以前你人鬼大,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为师还真少了几分逗弄孩童的乐趣,眼下老了,有他二人作伴,在这清风观也得趣不少啊。”

    师父不会看不出二人蠢钝,也不会不知清风观观主的用意,他倒是不担心这二人将来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唯一放心不下的到底还是师父年事已高,二人属实不得力。

    罢了,改日再送两个乖巧的上山来给师父差遣吧。

    奈何回到京城后先是中宫走水皇后受到惊吓,他被叫进宫中为皇室祈福,紧接着又闹出冤魂索命的把戏,惊的一国之君夜不能寐。

    好在最后查出是一个宫女闹的幺蛾子,尚未逼问幕后主使是谁,那宫女就先咬舌自尽了。

    一国之君担惊受怕多日,更是不肯放他出宫,奈何明净川却已被他拦在这宫中身心俱疲。

    “国师以为,是何人要害本宫?”皇后未施粉黛倚在贵妃榻上,因那日走水受到惊吓她已缠绵病榻多日,本来圆圆的脸蛋都瘦出了尖削的下巴。

    “都尉府会彻查清楚,皇后娘娘多思于病体无益。”明净川抬腕,在朱砂砚中舔笔,法娴熟的在黄表纸上画下治病除灾的符箓。

    三足镂雕博山炉内燃着他带来的熏香,总算将凤梧宫甜腻的香气盖住了些。

    身后圆窗飘进几片枯黄的银杏叶,隐约记起似乎中秋将到。

    皇后见他似乎不肯多言,便对一旁乖巧伺候的八皇子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上前为国师研磨朱砂。

    “本宫缠绵病榻多日,全身上下没一处服帖舒坦的上次起仙丹一事不知国师能否再赐一颗?”

    明净川腕一顿,随即果断拒绝:“不可。”

    “先生,”八皇子看着他低声祈求道:“母后真的很难受,先生就救救母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