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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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风雪漫天。

    萧崇琰倚在门边,脸色煞白,忍了又忍,还是抑制不住喉间痒意,侧首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的眼前依旧在阵阵发黑,大脑嗡鸣作响不止,萧崇琰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恢复几分力气,抬将唇边溢出的鲜血拭去。

    以问心境强行催动神魂请剑,以半副剑骨驱动不行剑剑意,又在破开天地后剑出万里,剑斩十万山这对他的身体负担实在太重,让萧崇琰短时间内只能静养,无力再出剑。

    而他之所以先前要那般出剑,自然是因为从鬼物刺客身上感知到了养鬼盅的气息。

    这种饲养鬼物的方法来自鬼域,鬼域不在沧澜大陆,亦是三千世界其中之一,却独独对沧澜大陆虎视眈眈,每逢数百年便有大举入侵,二者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上万年,仇怨积累至今再难化解,唯有不死不休。

    一座养鬼蛊现世,背后必然有鬼族操纵。

    这意味着沧澜大陆如今已有鬼族潜入暗处,伺而动。

    萧崇琰微微沉吟,翻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笺,火漆封口处有一朵赤金红莲,在萧崇琰输入灵力后悄然消散,化于纸面。

    这封信在不行剑剑鸣九天时翩然而至,来自东璜皇都。

    信内只有寥寥几语,让他留在山庄,等待皇都来人,其间若再有人来犯,只管自行处置,不必客气。

    言简意赅,干脆利落,是萧崇琰无比熟悉的口吻。

    因为写信者正是他于此世的唯一至亲,他的嫡亲长姐,主宰整个东部人族的东璜王朝女帝,也是沧澜大陆的十二位亚圣之一。

    萧崇琰指尖微动,以灵力于那信笺上留下信息,将鬼物一事及他的猜测写下,字迹成型后便自行隐去,随即信笺封口处剥落的火漆处有金红火焰升起,迅速覆住信笺,二者于下一刻一同消散。

    做完这一切,萧崇琰回到屋内,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养神。

    如今山庄阵法已破,皇都来人最快也在两日之后,既然有人为杀自己如此大动干戈,连养鬼蛊这等阴私段都不再顾忌,那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两日内,山庄定然会很热闹。

    萧崇琰伤

    势不重,却很虚弱,外面风雪漫天,他实在不愿也懒得动弹,索性便守株待兔,等着这热闹来寻自己。

    但不知是不是才苏醒不久神魂依旧虚弱,或者是这具身体实在娇贵至极,萧崇琰冥想片刻,竟是越来越困倦无力,而后便恍惚间陷入沉睡,接着不自觉微微皱眉。

    梦中,他的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血色。

    那是上一世他成为北地魔君前,于微末时挣扎求存,最常看见的那种颜色。

    血的颜色。

    —

    北地,无名渊。

    血月高悬,赤水河畔终年厮杀不断,便连空气中也到处是浓稠的血腥味,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

    沧澜大陆有四大天柱镇守四方结界,抵挡鬼域入侵,却唯有北地无名渊这一处最为薄弱,万年来鬼族入侵不断,北地魔族为守住天柱,陨落者不计其数。

    萧崇琰孤身一人,自赤水河另一侧而来,无声无息行走于战场,避开深入战场厮杀的魔族修士,很快便来到赤水河附近。

    渡过赤水河,便能回到魔族据守的大本营。

    他此番深入鬼族腹地,便是接到任务,要他进入鬼族大后方,找到此次负责统率鬼族的将领,将其击杀。

    没有同伴,没有后援,更没有任何情报。

    这无疑是一场要萧崇琰有去无回的阳谋。

    萧崇琰对此并不以为意。

    如今的北地,要他死的人有太多。

    自他叛出人族,进入北地,便被魔君一举敕封为魔子,成为北地的第十三殿下。此后更是隆宠不断,不过五年时间,萧崇琰在北地已是如日中天,都传他才是魔君真正属意的继任者。

    魔君之位只有一人可以坐上,但北地魔子却只会比十三人更多。

    如此一来,他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萧崇琰隐入一处密林内,避过来往守卫,安静等待离开的时。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在北地自己看着确实风光无限,但实则五年来他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放松。

    那位魔君做出种种宠信模样,不过是为了将他逼上绝路,让他不得不与其他魔子相争,要让他身上再无任何身为人类的烙印,要他真正成为一个北地魔族该有的模样。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生死

    厮杀,这在他的生活中已是寻常。

    便如此刻,即便他身受重伤几乎已经无力出剑,却仍旧呼吸平稳,气息沉静,面对十来个骤然出现在林中,向自己缓慢包抄而来的魔族修行者,始终神情冷漠,恍若无事。

    在赤水河战场上,最危险的不是敌人,而是来自身后的攻击,就像是现在这样——

    下一刻,刀光亮起,直刺他眉间!

    “——魔君?”

    一道微疑声音蓦地响起,将那道刀光打散,化作无边夜色。

    萧崇琰蓦地抬起头,望见自己胳膊下枕着的一卷账本,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竟然看着账本睡了过去,方才赤水河畔的无尽厮杀不过是梦中回忆。

    如今距赤水河之战已过去整整二十年,他自然活着从赤水河回到了王城,也在争夺魔君王座的争斗中活到了最后,最终于五年前被魔君宣布为其继任者。

    但萧崇琰却转身去了边境城,盘了家书铺整日与账本较劲,哪怕根本没有生意上门。

    这五年来,所有人都在等待萧崇琰回到王城。

    因为北地万年传统,魔君之位传承的唯一方式,便是由继任者杀死现任魔君,取而代之,如若被杀死,那魔君便再立魔子,继续重复争斗不休。

    胜者生,败者死,活下来的那个才能登上王座。

    这就是北地。

    萧崇琰站起身,看向那个出声唤醒自己的老人,认出对方来自王城,是某个支持他的派系掌权者。

    “五年了,魔君打算何时回王城?”老人问道。

    萧崇琰没有话。

    老人又道:“下一场魔将排位在两年后,可以让书铺帮工的那个子试试。”

    “希望那时,北地魔君,可以将那个字去掉。”

    完后,老人没有等他回应便离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萧崇琰沉默很久,抬头怔怔向远处望去。

    在他目力所及的最远方,是一片黑黢黢的连绵山脉,被称作十万山。十万山延绵不绝数万里,如同一条直线,将那头的天下和这头的北地一分为二。

    沧澜大陆有一句话,叫做“十万山外是人间”。

    也就是,十万山这头的北地,并非人间。

    萧崇琰还在那一头的人间时,并不相信这个

    法,只是当他真正身在这座异乡时,才知传言所并非虚言。

    北地血月下,街头巷尾处处皆有白骨累累,便连月色也是血红,又怎么可能会是人间?

    月色如血,黑暗中蓦然出现两把飞剑。

    一把很是沉稳,只是安安静静横在萧崇琰膝头,借着月色中的杀意砥砺剑锋。

    另一把则活跃许多,在萧崇琰肩头轻轻一撞,便迫不及待向外飞去,在夜色里横冲直撞。

    九逍剑,不行剑。

    这是萧崇琰于人族修道时所获得的两把本命剑。

    这两把剑,是他与十万山外的那座人间,最后存在的一点联系。

    自萧崇琰叛出人族,进入北地,至今已近三十载。

    他曾是东璜王朝备受推崇的皇子殿下,落河剑宗流云巅关门弟子,沧澜大陆人族天才剑修。

    如今却早已被东璜王朝皇族除名,是落河剑宗最为痛恨的叛徒,沧澜大陆人族必杀榜前列,北地魔君。

    那个人间已与他不死不休。

    他身在异乡,家乡却也已成异乡。

    萧崇琰坐回门边,没有理会身边吵闹不休的两把剑,只是翻取出一坛酒。

    月色下,黑衣的年轻人独酌,为自己饯行。

    这五年他躲在边境城,修行不多,更多是在问心。

    从落河至北地,这么多年来生死厮杀满目血色,浑身浸透在勾心斗角中愈渐沉沦,你可还曾记得自己的初心?

    在北地修行,太容易迷失。

    厮杀不止,争斗不休,权力与欲望交织,在鲜血的浇灌下铺就为登上王座的大道。

    萧崇琰本不想争,却被逼迫不得不争,后来是深陷其中必须去争,现在是想明白了,然后便去最后一争。

    成为魔君,君临北地,从此魔族诸门无不臣服。

    成为至高,方可随心所欲,再去追逐大道。

    月下独饮,无人相劝,更易醉酒。

    萧崇琰未用灵力化解酒气,不知不觉便醉酒而眠。

    “唔”

    萧崇琰再次醒来,却只觉得神思昏聩,虚弱至极,神魂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让他再度昏厥过去。

    他浑身动弹不得,勉力睁开眼睛,低垂的视线恰落在心口,望见那柄当胸而过,将自己死死钉在身后天柱的飞剑,终于恍

    然。

    北地往事已是六百年前,如今他破境神圣即将飞升,压制境界欲停留在沧澜修补天柱,却反被三族四家设伏围杀,已在流云巅被困整整千日。

    自己就快要死了。

    死之前,总是会回忆很多。

    “本请来织梦人,是想让你在睡梦中无知无觉死去,也好少受些罪,可没想到你竟然宁愿清醒着痛苦万分死去”这时四方天柱下有人低低开口,声音模糊,辨不出身份,“真不愧是北地魔君。”

    萧崇琰没有反应,依旧神情平静。

    所有的痛苦怀疑与遗憾痛恨,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间早已被一一梳理分明,如今他只觉得疲惫。

    好在他很快就将迎来一场漫长的沉眠。

    这时有一道身影自某处天柱下而来,白衣持剑,神情无波无澜,带着满身死气与杀意。

    萧崇琰迟缓地抬头,望向来人,在看清对方模样的下一刻蓦地睁大眼睛,猛地挣动起来,却被禁制牢牢压制,动弹不得,只能仰首死死盯住对方。

    “景珩师兄?”

    他不敢置信望向那人,破碎不堪的心湖间震荡不已,再难保持心神平静。

    流云巅上出四人,各自代表身后一方势力,萧崇琰对此心知肚明,对四人身份也有过猜测。

    但他想过所有人,却唯独不曾想过四人之一竟会是自己曾经的师兄,如今的人族第一人,景珩仙尊。

    即便他早已叛出落河剑宗,即便他们二人早已决裂甚至作为两族第一人数次对决,但他们却也亦敌亦友,并肩作战,惺惺相惜。

    师兄要杀他,也会堂堂正正向他邀战,问道一场,生死自负。

    像如今这般,设局伏杀,藏头露尾,置他于死地——

    这怎么可能?

    来人却不言不语,只是抬握住不行剑,腕拧转,便要彻底搅碎萧崇琰神魂剑骨,湮灭他的最后一分生。

    动作间,被掩在迷雾中的双瞳露出,微弱红光在眼底逐渐亮起,愈来愈盛。

    萧崇琰于满心不可思议间瞥见那暗红眸色,脑中霎时划过“织梦人”三字,骤然惊醒。

    师兄远赴海外,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而织梦人来自鬼域,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流云巅!

    他此时所经历一切并非真实,

    而是一个重重相叠的梦境,他以为自己已从梦中梦醒来,但其实这却才是最后一重梦境——

    那个持剑白衣人就是织梦人所化,要趁他心湖失守,彻底毁去他的最后一分神魂!

    “铮!”

    恰在此时,有一道短促琴音于萧重琰心湖间骤然响起,其声如撞钟,清和中正,霎时便将覆于萧重琰心湖上的迷雾拨开,将其中沉睡的少年唤醒!

    漫天风雪间,萧崇琰蓦地睁开眼睛。

    “咳咳”

    他醒来后便被冷风冻得低咳起来,发现自己仍坐在门边,竟是从寄出信后便陷入梦境,对此浑然无知无觉。

    织梦人,鬼域艺人之一,萧重琰只在古籍中见过,如今第一次遇上,便领教了对方的厉害。

    三重梦境,一重比一重更深,也更难挣脱。

    若非他在最后时刻清醒,又有那道琴音牵引脱离梦境,他便会在织梦人的梦境中再死一回。

    而这一死,或许就将永堕梦境,再无醒来时分。

    萧崇琰偏头看向院内,正看到一个紫衣负伞的少年收起长琴,同样向自己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一震。

    萧崇琰望向那少年怀中长琴,眼底有些疑惑,正欲开口话,却忽然有剧烈痛楚自心湖间袭来,让他的眼前骤然一黑。

    他在最后一重梦境中挣脱不及,被织梦人伤到了半副剑骨,如今那剑骨所化山脉寸寸崩裂,其间蕴藏剑气紊乱不堪,反过来自伤其身,心湖大地间遍地都是剑痕。

    萧崇琰在剧痛中身体失去平衡,骤然向前倾倒,眼看着便要跌落在地。

    迎接他的却不是冰凉的雪地,而是一个温热的,轻柔的拥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清冽干净如同山泉般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知为何无端让人心安,以至于萧崇琰明知不可,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心神骤松,再没有刻意维持神识,而是放任自己陷入彻底的沉眠。

    那个紫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然来到屋前,半跪在地,心翼翼地搂住怀中昏睡过去的萧崇琰,脸上神情满是迷惑。

    朝阳在他们身前升起,赤红的日光落在少年脸上,落进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像是有一道光芒被猝然点亮。

    那是少年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心意。

    如同失而复得的狂喜,又或者是害怕失去的恐惧。

    就像是心翼翼点上一盏灯,甘愿枯坐千年岁月,日复一日守着那点微渺灯火,在穷尽天地,彻底绝望前,终于不敢置信,却又无比确定的——

    寻回了自己的珍宝。